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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寻求(2)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下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一句话。沙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扑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

  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拉,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来?”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在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镇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又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伦次,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这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了这个又掉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着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得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他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

  “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药,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一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的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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