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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石(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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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着黄昏的风,想哭。不干他的事。 第二天我一直躺着,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呆呆的等着,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天看上去热不热?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没有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好,很欣喜的一笑。接着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着。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先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着,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是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的。” “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好。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 想去“西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着走着,有人用中文大喊我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兰,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人,就说起西文来。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着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我从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个人的——” 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变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有爱,这么复杂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歉。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早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着牛奶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喝完了牛奶,我对着他,托着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叹了口气。 “我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 “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件薄外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逝去的人加倍的活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 “你相信我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 “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你的朋友。如果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讲这些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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