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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巴军曹(3)


  “可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着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个军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着我大步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生。”

  “什么事?”我不解的问他。

  “你们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不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

  “我是恨。”他盯住我看着,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

  “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句每一个人都会讲的话。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着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么吓人起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着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无聊的话,呆呆的看着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

  这个刺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却刻着一整个营区的名称,而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

  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份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的流着,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老人悠闲的吸着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起了。

  阿里的母亲捧着一大盘“古斯格”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

  我用手捏着“古斯格”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色下,坐在地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

  “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我奇怪的问着老人。

  “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才有名字,叫做‘魅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旧住着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着。”

  “什么惨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着老人。

  老人望了我一眼,吸着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着远方。

  “杀!杀人!血流得当时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

  “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夜,突然降临了。

  “沙哈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的说,望着荷西和我。

  “十六年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枣落了一地,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沙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扎营的帐篷成千上万——”

  老人在诉说着过去的繁华时,我望着残留下来的几棵椰子树,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地也有过它的青春。“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着不走——。”老人继续说。

  “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插嘴打断他。

  “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沙漠军团来了,沙哈拉威人不许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后来——”

  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着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一大群沙哈拉威人偷袭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在睡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我张大了眼睛,隔着火光定定的望着老人,轻轻的问他:“你是说,他们统统被杀死了?一营的人被沙哈拉威人用刀杀了?”

  “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醉了酒,跌在营外,醒来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不留。”

  “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

  “沙漠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可能?”荷西说。“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料到沙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

  “军营当时扎营在哪里?”我问着老人。

  “就在那边!”

  老人用手指着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

  “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了,一块好好的绿洲荒废成这个样子。”

  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裂的吹拂过来,夹着呜呜的哭声,椰子树摇摆着,帐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来。

  我抬头望着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的西班牙兵在跟包着头举着大刀的沙哈拉威人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的姿势在刀下倒下去,成堆的人流着血在沙地上爬着,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带血的脸上嘶叫着,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我吃了一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四周安详如昔,火光前,坐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啊!

  “那个唯一活着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着花,老是像狼一样盯着沙哈拉威人的那一个?”我又轻轻的问。“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结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的兄弟尸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着营名的纹身。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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