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三毛 > 高原的百合花 | 上页 下页


  看见大使,住在这样美丽的房子里,心中不知如何的快慰,我们的驻外机构要这么漂亮才是好的,毕竟它代表的不是个人。

  “这个房子在搬来的时候花园完全荒芜了,弄了两年,才有这样的规模。”吴妈妈指着眼前的一片欣欣向荣的绿坪,快乐的说。

  那个喷水池,车道所用的石块,是大使周末上雪山上抬回来的,这时才知为何我们的大使在下班时间有一辆吉普车的道理了。

  我的性格是深爱吉普车的,看见大使也有一辆,心中不由得喜欢了他。

  “进屋来看房子。”吴妈妈亲切的引我入室。

  报上茶会中的布置便尽入眼前了。

  吴妈妈喜欢收集古董,墙上尽是安地斯高原的居民所用的银器,满满的挂着。

  大使特别送给我玻利维亚的诗和神话书籍,他最爱书,自己的收藏亦是丰富。

  这的报纸,曾经写过长长的一片文章介绍我们的大使,题目叫做“一个亲近印第安人的大使”。

  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国家度过,大使夫妇被选为此地一个古风犹存的印地安村落“达日阿布哥”的教夫教母,这份百姓对他们的爱,是民间亲近中国最好的象征。

  我是一个生而敏感的人,如果对方对我有些矜持和距离,不必再留几分钟,一定有理由可以逃掉。

  在大使夫妇的家中,却因看不完的珍藏和花草,以及他们对待小辈的那份儒者的亲和,一如沐春风舍不得离开。

  “坐吉普车出去好不好?”大使换下了西装,着一夹克便下楼了,笑吟吟的问我。

  他的手中拿了好大一顶西部牛仔式米色的帽子,上车自自然的往头上一戴。

  “今天嘉年华会!”大使笑着说,那份怡然自得的神情,便是他的好风采。

  我看这一对大使夫妇,喜爱的不是书籍便是石头,收集的东西中,民俗古物偏重,花园内果实累累,下班开的竟是一辆吉普车。

  这位大使先生喜爱大自然,星期天海拔五千多公尺的大雪山一个人爬上去,躺在冰雪中休息,说是灵魂的更新。

  说他是高人雅士当然不错,事实上也是个怪人。

  “吃本地菜好吗?”吴妈妈问我。

  最喜入境随俗,当然喜爱本地菜。

  爬上了那辆充满情趣的吉普车,心中十分快乐。

  车子在市郊一带开着,处处好风景。

  大使说话时淡淡,低沉的调子,冷不防一句幽默滑出来,别人笑,他不笑没事似的。

  那是一幢被鲜花和果树包围的餐厅,里面布置脱俗雅致,一派乡村风味。

  也只有懂得生活情趣的人,才找得到如此的好地方。

  那一顿饭吃的热闹,其他桌上的人,餐馆的人工作人员,个个与大使夫妇亲密友好,招呼不断。

  看的出那些人不是在应酬,因为他们没有必要。

  他的夫人功不可没——吴妈妈是甜蜜的。

  走出餐馆时,花径旁落着一只好大的梨,大使拾起来,追着前面两个本地小女孩便喊:“小女孩,你的梨掉啦!回来拿吧!”

  那个大眼睛的孩子回过头来,果然抱了满怀的梨子。

  “送给你罗——”她甜甜的望着大使一笑,转身又要走。

  “送给我可以,也让我谢谢你一个亲吻吧!”大使回答她。

  小家伙仰起了头,大使弯下了腰。

  那只梨,他恭恭敬敬的谢了孩子,带上车来。

  这份赤子之心,被我悄悄的看了下来,藏在心里。

  一个对小孩子也付出尊敬的人,我又如何能不敬他?

  “有没有去过月谷?”大使问着。

  “还没有,因为距离近,计划是今天下午坐公共汽车去的。”我说。

  “那么现在就带你们去吧。”吴妈妈说。

  “嘉年华会呢?”我问。

  “再晚些去也可以,他们开始的晚。”

  我实在是怕累了长辈,心中不安的很,不能去风景区打一个转就走,好给他们周末安静休息,可是以后尚有嘉年华会在等着呢!

  一路上大使风趣不断,迷人的谈吐却偏是一付淡然的样子,与吴妈妈的另一份活泼,恰好是一个对比。

  美丽的月谷拍完照片,又去了高尔夫球场。

  “这是世界最高的球场,拍一张照片吧!”大使说。

  “在这打球,阻力也是少的。”

  听见大使这么说,我笑了起来,好多天在这片高原上,事实已不太喘,常常忘了自己位置。

  那辆潇潇洒洒的小吉普车,终于开到军校里去,校长为了这个嘉年华会,特别在请贴之外又附了一封信给大使,非来不可的。

  那时侯,我悄悄的看大使,怕他觉得累,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了。

  进入礼堂内,主人当然在,另有此地的内政部长,省长,市长,将军和一大群带了眷属的人,气氛很轻松,衣着也随便,因是嘉年华会。

  吴妈妈十二分的活跃而有人缘,马上被省长拉了去跳舞,她步伐轻,身体灵活,是全场视线的中心。

  大使在此地朋友之多,看的出过去五年来在外交上所付出的努力。

  虽然我知大使夫妇陪着我们一下午,实在也累了,可是场中两个人的好风采一样怡然,那些玻利维亚的友人又是多么的爱他们。

  “作这种工作太辛苦了,平日国家大事已经够重了,周末不能在家休息,还得来这联络感情——”我望着场中跳舞的吴妈妈叹了口气。

  当然这句话是用中文跟米夏说的,旁边坐着的内政部长听不懂。

  “他们合适,不看大家如何的欢迎你们的大使夫妇——”米夏笑着说。

  这时拉巴斯的市长走了过来,我放下米夏的谈话,与市长说起他的城市来,将这份欣赏不保留的倾诉给他。

  市长听了我的谈话,一再问我何时离去,我说次日便要走了。

  不知他回去却给我安排了电台的访问。

  夜来了,大使带着我们想离去,吴妈妈却被主人硬留下来,不肯我们没有吃饭便走。

  那是一顿丰盛的玻利维亚菜和美酒,四周的人,对我亲切自然,一家人似的没有距离。

  回去时夜已深了,我们走过深蓝天空下的军校操场,眼看别离又临,对于这一对长者更加付出了一份亲密,那时凉凉的青草地上已经沾满了夜露。

  一是与大使夫妇的相处,学到的东西并不能诉诸笔墨,那是一种无形的感化和熏染,是一个人的风度言谈里自然流露出来的学问,亲近这股汩汩的气质,是不可能空手而回的。

  次日早晨又与吴妈妈打了电话才上街去,回来时两本忘在吉普车上的书籍放在旅舍柜台上,必是大使来过了。

  接受了电台的访问之后,匆匆跑去使馆,再见丁虹姐姐一面。

  丁姐姐一个人在玻利维亚,想来亦是寂寞,可是她是那种懂得安排生活的人,并不太需要别人过多的挂心。

  丁姐姐坚持要带米夏与我去吃最后一顿饭,又找了一个十三岁的中国小朋友作陪。

  “不跟你客气,要去中国饭店内吃豆腐。”我说。

  丁姐姐只要我肯吃,哪有不答应的,饭店内叫了一大堆菜,也算是份难忘的记忆吧。

  夜间的拉巴斯是那么的宁静平和,在那多树的街道上谈话,散步,呼吸着完全没有污染的空气,走过一幢一幢透着灯火的小楼,我禁不住为自己的离去,留下了深深的怅然。

  第二日早晨离去之前,与张文雄先生通了电话:“张先生,不与你说再见是不能走的,再见了,谢谢一切,希望以后再见!”

  旅馆看柜台的男孩子追了出来,喊了一声:“快回来,一定要快回来!”便呆住了,好似哭似的。

  玻利维亚,我深爱的国家,在这,我得了自己同胞的情分,也得了你们珍贵的友谊,但原再回来,重温一次如此的温馨和爱。

  我的小读者们,玻利维亚的时光太匆忙,你们要求的座谈会来不及安排,亦是使我难过。

  中国的好孩子,虽然身在异国,但是中文永远不要放下,这份美丽的文化,将是终身的享受和珍宝,天涯海角,我们彼此鼓励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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