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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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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告诉我,中国的妇女为何始终没有地位,起码在你们的旧社会里是如此的,是不是?” 我笑望着克里斯,觉得他真是武断。再说,影印文件才认识的路人,如何一坐下来便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呢!“我的认知与你刚刚相反,一般知书识礼的中国家庭里,妇女的地位从来是极受尊重的……”我说。 克里斯听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个早晨的光阴都放在跟我的讨论上去似的。这使我有些退却,也使我觉得不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便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我放下两杯茶钱。 “你不是来吃早饭的吗?” “这就是早饭了,还要再吃什么呢?”我说。 “要不要测验你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潜意识的东西,还是让它们顺其自然一直藏着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觉随便指两个符号,我给你分析……” 我看了书面上的好几个符号,顺手指了两个比较不难看的。 “再挑一个最不喜欢的。”他又说。 “这个最难看,白白软软的,像蛆一样。”说到那个蛆字,我夹了西班牙文,因为不知英文怎么讲,这一来克里斯必是听不懂了。 “好,你留下电话号码,分析好了打电话给你——” 我留下电话时,克里斯又说起八卦的事情,我强打住他的话题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邮局,骑着小摩托车穿过市镇回家时,又看见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手中拎着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见!”我向他大喊一声掠过,他急急的举起手来热烈的挥着,连香蕉也举了起来。 我一路想着这个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骑回家去。 四万居民的小城并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里拿信或买东西时总会碰到克里斯。 若是他问我要做些什么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数给他听。轮到我问克里斯时他答的便不同:“我只是出来走走,你知道,在玩——” 克里斯那么热爱中国哲学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学念过哲学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碰巧有时我不急着有事,两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庄子的谈个不停。事实上清谈哲学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欢讲讲豆腐和米饭的各种煮法,比较之下这种生活上的话题和体验,活泼多了。 只知道克里斯在城内旧区租了人家天台上的房间为家。照他说的依靠发表的东西维生,其实我很清楚那是相当拮据的。 认识克里斯已有好一阵了,不碰见时也打电话,可是我从不请他来家里。家是自己的地方,便是如克里斯那么恬淡的人来了也不免打破我的宁静。他好似跟我的想法相同,也不叫我去他的住处。 有一阵夜间看书太剧,眼睛吃了苦头,近视不能配眼镜,每一付戴上都要头晕。眼前的景象白花花的一片,见光更是不舒服。 克里斯恰好打电话来,一大清早的。 “ECHO,你对小猫咪感不感兴趣呢?” “不知道,从来没有开过——”我迷迷糊糊的说。“小猫怎么开呢?”他那边问。 “我——以为你说小赛车呢——” 跟克里斯约好了在小城里见面,一同去看小猫,其实猫我是不爱的。 在跟克里斯喝茶时他递过来几本新杂志,我因眼睛闹得厉害,便是一点光也不肯面对,始终拿双手捂着脸说话,杂志更别想看了。 “再不好要去看医生了。”我苦恼的说。 “让我来治你!”他慢慢的说。 “怎么治呢?”我揉着酸涩的眼睛。 “我写过一本书,简单德文的叫做《自疗眼睛的方法》,你跟我回去拿吧!” 原来克里斯又出过一本书。可是当时我已是无法再看书“讲出来我听好了,目前再用眼会瞎掉的。” “还要配合做运动,你跟我回家去我教你好吗?” “也好——”我站起来跟克里斯一路往城外走去。 克里斯住的区叫做圣法兰西斯哥,那儿的街道仍是石块铺的,每一块石头缝里还长着青草,沿街的房子大半百年以上,衬着厚厚的木门。 那是一幢外表看去几乎已快塌了的老屋,大门根本没有了颜色,灰净的木板被岁月刻出了无以名之的美。 克里斯拿出一把好大的古钥匙来开门,凤吹进屋传来了风铃的声响。 我们穿过一个壁上水渍满布的走廊,掀开一幅尼龙彩色条子的门帘,到了一间小厅,只一张方形小饭桌和两把有扶手的椅子便挤满了房间,地上瓶瓶罐罐的杂物堆得几乎不能走路,一个老太太坐在桌子面前喝牛奶,她戴了眼镜,右眼玻璃片后面又塞了一块白白的棉花。 这明明是个中国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来了!”克里斯弯身在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着,又说:“ECHO,这是我的房东郭太太!”老太太放下了杯子,双手伸向我,讲的却是荷兰语:“让我看看ECHO,克里斯常常提起的朋友——” 以前在丹娜丽芙岛居住时,我有过荷兰紧邻,这种语文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乱猜是能猜懂的,只是不能说而已。“你不是中国人吗?”我用英文问。 “印尼华侨,独立的时候去了荷兰,现在只会讲荷语啦!” 克里斯笑着说,一面拂开了椅上乱堆的衣服,叫我坐。“克里斯做一杯檬檬水给ECHO——”老太太很有权威的,克里斯在她面前又显得年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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