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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此后,他一心一意进入保护者的新天新地了。严格的入伍训练,由冬至夏,使他脱胎换骨,走路都得挺胸阔步。飞行教育开始之后,他又进入另一境界。他二十岁生日,写信给妈妈、哥哥和我,很兴奋地说他读了爱国志士高志航的传,决心更加努力精研技术,一定要考上驱逐机队,在天空迎战进犯的敌机,减少同胞的伤亡。“死了一个高志航,中国还有无数个高志航!”。必须同时养成沉稳、机智、精准的判断能力,在空战中以极锐利的眼睛和极矫健的身手,驱逐、击落敌机才能生还。

  那时年轻的我们多么崇拜飞驱逐战斗机的英雄啊!那种崇拜,只有那种年纪,在真正的战争中才有,纯洁诚恳,不需宣传,也无人嘲弄。常年在凄厉警报声中奔跑躲避的人们,对于能在天空击退死亡的英雄,除了崇拜,还有感谢和惭愧。更有强烈的亏欠感。当我们在地上奔跑躲避敌人的炸弹时,他们挺身而出,到太空去歼灭敌机。当我们在弦歌不辍的政策下受正规教育时,他们在骨岳血海中,有今天不知明天。

  但是他信中一再地说,在他内心,英雄崇拜的歌颂更增强他精神的战斗。随军牧师的梦始终未曾破灭,一九四二年到美国受训时和科罗拉多州(colorado)基地的牧师长期共处,参加他们的聚会更增强了这个意念。回国在昆明基地参加当地的教会,得到他一生最温暖的主内平安。他后来大约也知道中国军队中

  没有随军牧师这制度,但是这个愿望支撑着他。不在醇酒美人之中消磨,可以有个活下去的盼望,得到灵魂真正的救赎。他是第一个和我谈到灵魂的人,《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是祈求平安的名诗,但是他却诵念“使我灵魂苏醒”那一段。在我们那时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中,没有人提到灵魂的问题,终我一生,这是我阅读深切思考的问题。

  在我母亲遗物中,我找到两张他升上尉和中尉的军装照,脸上是和硬挺军装不相衬的温熙的笑容,五十年来我在许多的战争纪念馆重寻他以生命柑殉的那个时代。

  一九九八年他弟弟寄来河南《信阳日报》的报导,追述他殉身之处:“在一九四五年五月,确有一架飞机降落在西双河老街下面的河滩上,有很多人好奇前去观看,飞机一个翅膀向上,一个翅膀插在沙滩里。过了几日后。由上面派人把飞机卸了,用盐排顺河运到信阳。”

  三千字的报导中,未有词组只字提到飞行员的遗体,飞机末起火,他尸身必尚完整,乡人将他葬于何处?五十多年来似已无人知道,永远也将无人知道,那曾经受尽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苦的灵魂,在信仰宗教之后只有十年生命中,由地面升至天上流浪,可曾真正找到灵魂的安歇?还是仍然漂泊在那片托身的土地上,血污游魂归不得?

  收到这张《信阳日报》的深夜,市声喧嚣渐息,我取下他一九三七年临别相赠的《圣经》,似求指引,告诉我,在半世纪后我该怎么看他的一生,我的一生毫无阻隔地,一翻开竟是旧约《传道书》的第三章: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这一切似是我六十年来走过的路,在他的祝褥之下,如今已到了我“舍弃(生命)有时”之时了。所以《传道书》终篇提醒我,幼年快乐的日子已过,现在衰败的日子已近;而我最爱读的是它对生命“舍弃有时”的象征:

  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成黑暗,雨后云彩反回……杏树开花。蚌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炼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施灵的神。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我再次读它已是由南京归来,看到了黑色大理石上“张大飞”的名字。生辰和死亡的年月日,似乎有什么具体的协议。一些连记忆都隐埋在现实的日子里,渐渐地我能理智地归纳出《圣经》传的道是“智慧”,人要从一切虚空之中觉悟,方是智慧。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曼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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