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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您对日本语言和文化的一往情深,因此使我不安。在司马辽太郎的访问中,您对四十年的国民党高压统治批评颇多(没有一件是不对的),可是,在谈“悲哀的台湾人”时,却对五十年日本殖民统治不置一言。您说在1945年后国民党的统治下,人们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那么1945年前呢?我也知道,在思想箝制上,当年的国民党要比日本殖民政府蛮横得多,可是您毕竟是在和一个日本人对话,与《朝日周刊》广大的日本读者在沟通,您不觉得您有义务提供一个平衡的历史观——在批判老国民党的同时,提醒前殖民者:日本人是“台湾人的悲哀”的一个部分?

  您对日本的殖民历史一字不提,反而强调日本文化的优越:

  内人受过日本教育,善于记家计簿,所以我可以安心工作。

  您的说法招来日本编辑的反应:

  是否日本的教育管用?

  编辑的问话,其实等于在问:殖民对你们被殖民者终究是有好处的?您的回答:

  殖民地时代日本人所留下的东西很多。在批评的同时,如果不用科学现点

  来评价就无法了解历史。

  对您的回答我的看法是这样的:

  第一,在访谈中,我并不曾看到您对日本殖民有一个字的批评。

  第二,您是否也能用“科学观点”去评价老国民党的历史?如果不能,这个双重的评价标准是否值得检视?

  第三,避免主观情绪,以“科学观点”评价历史,我完全赞同,这也正巧是我自己近年内在写作中一直强调的所谓对历史的诚实。史学家在批判日本殖民的同时,必须也顾及殖民的多面性格。

  可是您不是专栏作家也不是历史学者,您是以台湾人“总统”的身份与日本人说话,您的考虑必须比我们要多一层:除了单纯的对历史回顾的诚实之外,李先生,您还担有前瞻性的政治责任。一个被殖民国的“总统”,在获得自由之后,对殖民国说:感谢你教了我很多东西。

  波兰的瓦文萨和捷克的哈维尔,会对俄罗斯人这么说吗?印度的甘地和新加坡的李光耀,会对英国人这么说吗?

  身为台湾公民,我觉得难堪。

  司马辽太郎问您有空时读些什么书?您回说,岩波书店的社会科学丛书,您透过日文书籍来检验自己。

  我庆幸我们有一个还能抽空读书的“总统”,庆幸我们有一个懂得外语的“总统”。外语是一扇打开的窗,使他能看见窗外的世界。可是语言受制于文化,每一扇语言的窗,所能提供的都是那个文化所特有的角度和视野,因此我们说有美国人的世界观、日本人、德国人的世界观、阿拉伯回教徒的世界观……同一个事件,我透过英文和德文的描述会得到相当不同的诠释,也因此,当我接受英文或德文资讯时,我无时不在警惕自己:我越过这两扇窗子在看事情,但这两扇窗子都是“别人”订作的尺寸和角度,必须有几分存疑;不存疑,就失去了独立判断的可能。

  您对您所倚重的日文窗子是否也有某个程度的戒慎恐惧?

  您最近还说,希望在有生之年将政权交出去;老实说,我吓了一跳。

  这样的话,美国的克林顿和德国的科尔都不敢说的,因为政权交不交出,交给张三或李四,死前交或死后交,根本由不得他们,那是选民的事情。您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证明了司马辽太郎说的,台湾的民主还在婴儿时期。我觉得没有必要苛责您——如果不是包围着您的人和拥护您的百姓让您觉得政权交不交操之在您,我想您也不会有那样不自觉的帝王遗绪。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总统,台湾的政治体质如此,光批评您个人是见树不见林的。

  您有一个梦,我也有一个梦。我梦见有一天,台湾有个“总统”,他的名字怎么写老百姓都会搞错,因为在一个百轮运转的健全民主制度中,没有摩西的必要。在目前这个时刻,我只希望您能及早扩开您的胸襟,跨出大步离开悲情意识的暗影,做一个大格局的政治人物。

  对您的期望高,所以难免苛求。我们互勉吧,为我们的梦。

  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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