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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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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即景1992 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大概经常下雨,城市里的房子都有骑楼。滂沱大雨时,人们仍旧可以漫步浏览骑楼所遮护的商店。漫步吗?其实不可能,因为走道上一半的面积,被成排成排的机车占掉了,没有机车的空间,就有小贩摊开他成堆的货品,周围就绕着一群或蹲或站的顾客,行人就得躲躲闪闪的钻过一堵一堵的人墙。卖衣服的,把模特儿和满挂新衣的旋转衣架搁在走道中间,人们就穿过衣堆,继续前进。开小吃店的,把桌子椅子往骑楼正中一摆,人们就侧身在食客的背后穿梭而过。有一家海产店,干脆用门板将骑楼两边封了,热腾腾、火势凶猛的大灶就在廊上烧着;行路人也就一头栽进那滂沱大雨,绕过海产店的势力范围,再一脚高一脚低的躲进下一段骑楼,继续他一脚高一脚低的行程。 骑楼的地面,是高低不平的。每隔五六家店铺,就有一家,把自家前的地面铺得特别高,高出个三十公分吧!紧接着下面那一家,可能又比这家高出个三十公分,也就是说,到了第三家,行人就走到了一个六十公分高的悬崖,大人一脚跨下,小孩两脚蹦下,推婴儿车的母亲让小车前轮着地,眼看着车里的婴儿就要被倒出来,像倒掉畚箕里一坨大萝卜。 骑楼地面高低不齐,据城里人说,是因为人人都想垫高自家路面,闹水灾时,水会往别人家里流。 这是个先进的城市?还是个“开发中”的城市?(“开发中”,曾经是“落后”的意思)我说不上来。 城市里有许多低矮的小店,就说转角处那卖汤汤水水的一家吧。男人立在热气蒸腾的大锅前捞面,女人把小菜端给客人,客人蹬着塑胶拖鞋,卷着裤管,低头叭哒叭哒喝着汤。一对穿着学校制服、剪着短发的小儿女,在小店的角落里,傍着一张油旧的小桌做功课。十岁不到的大女儿,背上驮着一岁的小弟弟,一条大花毯覆着,正来来去去的张罗盘子碟子,像一个熟练的妇人。 走出这条小巷,转两个弯,又是一个高楼大厦的世界。大饭店的磨石地板亮得像玻璃,巨幅的手织地毯软得像草坪。地毯上站着优雅的人,说着各国的语言。咖啡厅里每个角落都插着花,会开会谢的真花。满室的客人——大多是本国人,所以你知道这不是一个被殖民的城市——极讲究的品评咖啡和名酒,话题的开头往往是:“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是:“嘿!你哪天走?”来的地方和去的地方,都是要坐飞机才能到的地方:纽约旧金山、伦敦慕尼黑、华沙布拉格,还有,北京佳木斯。 明亮的咖啡座里只有两种人:刚刚回来的和那正要走的。 那卖汤水的男人和女人或许哪儿也去不成,可是他们的脸上露着笑容,因为他们怀着希望:有一天,他们浑身油腻的小儿女也会走在亮得像玻璃似的磨石上。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乐观的人,那当然是因为,站在柔软似草坪的地毯上的人们,有许多许多,曾经是傍着油旧小桌学习写字的孩童。 这城里倒也不尽是乐观进取的人。有些人。非但不向往那磨石地板亮得像玻璃的世界,而且还郑重的对那样的世界表示唾弃。在城市的南区,有这么一家小吃店,在一栋岌岌可危的破旧木楼上,没有招牌,所以必须有熟人带路,一阶阶踩上狭窄的危楼。油旧的矮桌摆在油旧颓败的木床上,人们盘腿坐在破床上,喝酒、划拳。灰扑扑的玻璃窗破了个有棱有角的大洞,冷风呼呼吹进来。两个神情迷离昏幻的少年,还不到十六岁吧,勾肩搭背跌跌撞撞过来,惹火了一个裤腰里带着枪的客人,有谁在地板上砸碎了一只酒瓶。 地板沉旧得看不出原来的木色。一幅古时的绣花布帘钉在通往厨房的门楣上,像一块整个干掉的抹布。厨房里有两只煤气炉,炉上搁着两只大黑锅。厚厚的一层油腻黏着所有的东西;在这个厨房里,蟑螂也活不下去,因为它会被油腻黏得动弹不得。水泥地上,厨师踩脚的地方,已经有点凹陷。黑色的酱色的污水泥泞满布地面。 谁是主人?这人脏得够狠,够彻底! 你猜得不错。主人,不是那有四个儿女卖汤水的小贩,是个艺术家。他用这个乌七八黑的黑店来表达他对这个城市的价值的抗议。 光顾这家黑店的人,究竟为何而来?来吃好菜吗?黑店连个菜谱都没有,他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不吃拉倒。来吃抗议吗?五六年前,这个城市曾经满街都是热血沸腾大声抗议的人群;那时他们刚刚得到抗议的权利,心里激动着对种种理想的狂热。五六年来,有些理想实现了,有些理想,在更刺激的汗流浃背的权力游戏中,被遗忘了;更多的人,对理想和抗议,开始觉得厌倦,因厌倦而冷漠——所以,他们为什么来黑店呢? 如果大胆一点,你可以说:脏!他们受了脏的吸引而来。脏,经过抽象的、意识形态的包装之后,也成为一种美,和世纪末的颓废一样。这个城市,对世纪末的逼进,具有一种特别的敏感。 不管是午夜或是清晨,人们的肉体感官在寻找高潮和满足。在鸟儿还在安静沉睡的时辰,往最绚烂最嚣张的霓虹灯丛处走去。那么张牙舞爪的灯火,亮在清晨两点,伦敦没有,纽约没有,慕尼黑更无从想象。你踏进自动滑开的玻璃门,十来个制服整齐的人,对你齐声大喊:“皇家贵族理发厅欢迎欢迎欢迎光临——”好像匍伏在地的宫廷大臣高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样。有人递上雪白的滚热的毛巾,有人打开烟盒,有人问:“您要几号小姐?”用一种极做作的礼貌。 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六十六号小姐开始按摩,在另一张躺椅上,八八八号小姐也在工作,用坚硬的手指陷进人的肌肉里,因为是“纯”的,所以按摩是隔着衣服。当小姐们认为客人已在昏睡边缘时,她们开始交谈: “五〇八号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大概是上白天班的,所以你不认识。嫁给一个警察。警察有什么好?每天要替他提心吊胆,怕作寡妇。而且哦,靠那个死薪水,有什么用?嫁到那种厉害的还好,他就会刮,碰到那种乖乖牌,不会捞的,就完蛋!警察一定要会捞,要狠,不然哦,靠那个死薪水,太苫了!我就不要嫁警察。这年头,没钱什么都别谈,人家社会就是这样……” 清晨四点,宽阔的大街上已经有扫街的人,在昏暗的天色中清扫城市的污秽。大楼的小房间里,人们在唱歌,清晨四点。眼睛盯着电视荧光幕上的歌词,随着录好的旋律,对着麦克风唱,唱给小房间里的朋友听,更唱给自己听。唱的歌,总是缠绵的、哀怨的,“等待一个不回家的男人”,或者“抱着你的感觉好好”。白天的面具卸了下来,缠绵的歌词与旋律好像一条温热的干净的毛巾,柔软了因为戴面具而绷硬的脸。 这个城市里的人自诩世故深沉,看尽了人世险诈,却同时玩着“关在小房间里唱情歌”如此纯洁可爱的游戏,你说是矛盾,我说,这个城市,险险的走在现实和梦想的边缘。情歌的缠绵境界,使人们暂时忘记小房间之外的世界,就好像黑店的脏,使爱脏的人暂时不必去面对那明亮如玻璃的未来。 打开门,走出小房间,就发现自己站在骑楼里,面对一重又一重的阻碍,要低头、要侧身、要缩肩、要淋雨,才能走过那一脚高一脚低的长廊。高低落差太大的地方,说不定还得不轻不重的摔一跤。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人们还有一个小房间能够把不敢说的感情唱出来,一切都容易忍受。更何况,人们还有那么一个脏得够狠的黑店(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有人当着酒酣耳热的食客,镇静而自信的蹲在地板上拉一堆屎,谁会拿谁怎么样?这个城市有没有一个颓废的底线?);只要在明亮如玻璃的世界和黑店之间,人们有选择的权利,这就是一个可爱的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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