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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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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笼罩迦南 ——1—— 走之前,翻箱倒柜地寻找,终于在满墙书架上一个手够不到的偏远角落里找到了;踩上梯子,费力抽出来,再用抹布,把书面书背厚厚的灰尘拭掉,封面的烫金又亮了起来。 于是每夜入睡前,就在床上重读这本老书,旧约圣经,从创世纪开始,很专心地读。 伴侣狐疑地探过头来,“有毛病呀你?”他说。 我读着读着,读到夜深,读到清晨。 ——2—— 黄昏时分,穿过迦法城门,走进狭长蜿蜒的阿拉伯市场。游客已经稀疏,留着小胡子的阿拉伯人闪着诡谲的眼光靠近来说:“里间还有特别的东西,进去看看?”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转过幽暗深邃的回廊,又是深邃幽暗的回廊;踩过几级石阶,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又是几级石阶。辗转回旋,走在历史的迷宫里,越走越深,越走越困惑,正觉得整个人已经陷在石墙石柱阴影中时,踏脚出去却蓦然发觉头上一片晴空,月光,好像应承某种终身不渝的盟约,倾其所有地瀑泻下来,照亮了整个古城。不知怎么,我竟然立在一片层层叠叠、起伏有致的屋顶上头,放眼纵看,白石砌成的房舍城垣、教堂回寺,在温柔而虚渺的月色中纵横交错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抽象线条。 今夕何夕?我几乎不敢眨眼,用眼光慢慢地、馒慢地描绘着月光所勾勒出来的线条。哭墙在清辉里像一面巨大的舞台布景,黑色的人影幢幢,将灵魂的重量倚在墙上。眼光描过教堂的圆顶,越过城垣,远处沙漠丘陵起伏,白色的沙,映着月光。月光锁着古城,像一种蛊惑。 是7岁那一年吧?我第一次听到的名字。村子里的外国神父让赤脚的跳着叫着的孩子包围着,他摸摸孩子的头,给每一双伸出的小手一张圣诞卡片。卡片上教堂和房舍纵横交错成一片抽象线条,线条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金粉。“多么美丽——”7岁的我心里轻轻地叹息,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描绘着微微凸起的线条,“多么美丽……”美丽竟然能使人心疼。 这是耶路撤冷,神父说,耶路撤冷,说说看。 那么多年以后,我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来到一片孤寂的屋顶上,意外地撞见月光笼罩下的耶路撤冷;错落有致的白石在黑暗中被照亮,显得纯洁宁静,好像经过几世几劫,月光仍是月光,白石依旧白石。徐徐夜风袭来,隐然穿梭过无数个时空的回廊,我仰脸闭上眼睛,眼睑仍能感觉夜风和月光的流动。 ——3—— “一百多年了,我们在寻找乡土;一百多年了,我们试图过平静生活,一心只想种下一株树,铺好一条路;一百多年了,我们试着和邻居修好,过免于恐惧的生活;一百多年来,我们一边梦想一边作战……在这片苦难重重的土地上,我们和炮火、地雷、手榴弹一起呼吸……我们几乎每天在埋葬死者。一百年的战争和恐怖使人们伤痕累累……” 坐着听以色列总理的演讲,拉宾的话哀伤而动人,可是,耶路撤冷的“苦难重重”,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血海深仇,只是一百多年的事吗?开始,恐怕是五千年前吧!“对阿伯拉罕说:抬眼望出去,往北、往南、往东、往西。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应允给你和你子孙的土地。”(《创世纪》) 这片土地,就是石砾遍地的巴勒斯坦。阿伯拉罕的子孙,满脸络腮胡的耶舒华振振有辞地说:“什么占领区?这是神许给我们的家产!你去读读旧约吧!” 我读着旧约,却发觉问题不像耶舒华说的那么简单,和神有私盟的阿伯拉罕固然是犹太人的始祖,他却同时也是阿拉伯人的远祖。你看,阿伯拉罕的妻莎拉不能生育,于是要阿伯拉罕以她的婢女为妾,婢女生子伊斯米尔,而伊斯米尔就是阿拉伯人的始祖。莎拉得列神的恩宠,以90高龄而生子伊萨克,伊萨克的12个孙辈,就成为以色列12个部族的起源。 这么说起来,今天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血海深仇,只不过是五千年前开头的同父异母的兄弟间争夺家产的延续,也是人类历史上缠讼最久的房地产纠纷。耶舒华你同意吗? ——4—— 三千年前,大胡子耶舒华的祖先曾经有过一段黄金时代。才气纵横的大卫王东征西讨,打下了一个叫“耶布斯”的小城,以此为都,并改其名为“耶路撤冷”;小小土城,在大卫王不可知的未来成为人类三大宗教的圣地、历史的脐带。 在中国的春秋时代,大概就在晋国攻下郑国的前后吧,巴比仑的军队打进了耶路撤冷,放火烧城,俘虏了犹太国王和大臣、百姓。数万犹太人流离、迁徒,这是犹太人第一次的大流亡,开始了两千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涯。 而耶路撒冷这个沙漠中的土城,则任它朝代兴亡,高楼建起,高楼垮下。巴比仑人来了又走了,波斯人来了又走了,希腊人、罗马人来了又走了,唯一不走的,大概只有那冷冷的月光。 当李渊称帝,建立唐朝的时候,阿拉伯人的骠马正驰骋沙场,南征北伐。“贞观律令”颁定之后几个月,阿拉伯人击溃了拜占庭的军队,长驱直入耶路撤冷;巴勒斯坦开始成为回教徒的天下。 那是公元638年。 在1993年,如果你站在耶路撤冷郊外山岗上,往约旦河的方向望过去,你会看见阿拉伯人的村子历历在目。头包白巾的老人手里握着拐杖,赤脚行过沙砾满布的荒野,他在找他的羊群。不一会儿,从土丘后面冒出一个黑巾蒙面的女人,那是他的妻,赶着羊群向他走来。 这一对满面风霜的老夫妻和他们黄土色的羊群,已经在名叫巴勒斯坦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脚下踩的是一代一代的祖先的足印。 公元691年,那是我们的武则天即位后一年,阿拉伯人在耶路撤冷用巨大的石块建起了清真寺,地点就在默罕穆德升天前留下一个脚印的地方。耶路撒冷成为回教徒的“圣地”。月光照耀的时候,白色的巨石闪闪发光。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有一天要死在这里。” 在耶路撤冷一个阴暗的骑楼下,老人抽着水烟筒,七、八个老人一排坐开,各自抽着烟筒,默默地听着。“我的父亲生在这里,我的祖父生在这里,我的曾祖父、高祖父,坟都还找得到。可是犹太人说这是他们的地方。你说这是不是无赖?” 无赖不无赖我不敢说,历史的冷酷无情我却是知道的。“历史的冷酷无情,”老人说,“没有人比巴勒斯坦人更清楚。我在这城里活了一辈子,可是每次到约旦看亲戚回来,我还得办以色列签证才回得来——你听过什么人回家得办签证的吗?” 是的,我听过;当年,持中国护照的台湾人要回台湾那个自己的家,是得向日本人办理签证的。这就叫占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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