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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9月24日下午一点,迦萨走廊难民营

  走出西药房的当时,我当然并不知道,药剂师的哈玛斯伙伴们正把刀插进一个以色列工人的后背。工人的尸体要到这天黄昏才被人发现,扑倒在一棵果树下。

  走过几条灰扑扑的路,就到了难民营。

  1947年,联合国分割了英国所托管的巴勒斯坦,56%的土地分给犹太人,其余给阿拉伯人。1948年5月14日,犹太人对全世界宣布以色列的建国。同一个晚上,五国联军——埃及、约旦、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杀进以色列国界,他们要为巴勒斯坦人夺回土地,那分出去的56%必须全部抢回来。

  五国联军败得很惨。当停战协定签下的时候,以色列不只占领那56%的土地,现在它占了77%。

  五国联军闯入以色列国界的时候,马他只有18岁;他和所有村子里的人一样,守在家里等候阿拉伯大军赶走了以色列人的捷报。阿军溃败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太不可置信,他的一家人只来得及抓取几件身边细软,携老扶小的没头没脑的往南逃,南边,是埃及军队保护下的迦萨走廊。

  连夜仓皇逃难。路上听说,离耶路撒冷不远的一个阿拉伯村子里,250个村民被以军冷血屠杀。往迦萨的路上,不断有整村的难民加入。

  马他在背后的家乡所留下来的,是一百平方公里大的家产:果园、牲畜、仆人,几百年好几代人建起来的家园。在逃亡的路上,他想:没有关系,仗很快会打完,我们就回去。联合国在迦萨搭起了难民营,几十万男女老少挤在帐篷里等候救济,等候回家。在这等候的过程中,以阿之间爆发过四次血腥战争,每一次战争都燃起重回家园的希望,现实却和梦想相反:每一次战争所带来的,是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波一波的涌入迦萨。

  现在的迦萨,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平均每平方公里有2356个人。躲入迦萨难民营的马他当然做梦也设想到,1967年,连迦萨也被以色列占领。到9月13日之前,他已经45年不曾见过飘扬的巴勒斯坦旗。

  四五年之后,他终于知道他再也回不去老家,这难民营就是他埋骨的地方。他的9个孩子,全部在难民营中出生、长大。

  “9个孩子,最小的18岁。每天到占领区外以色列那边去做工,今年4月,以色列关闭了占领区,不能去工作,已经5个多月了。赚多少钱?平安无事的时候总共赚大约一个月三千块(一千一百多美元),三千块要养我一家37个人口,不够,当然不够,但是能怎么办呢?我们一家人每个月要吃七麻袋的面粉……”

  “我能够和您太大谈话吗?”

  肥胖胖的太太坐在地上的垫子,一双眼睛显然是瞎了。她看起来有60岁。

  “你多大岁数?”

  “45。”

  “眼睛怎么回事?”

  “有天晚上,大家都睡了,以色列士兵闯进来,要抓走我的儿子,我哀求他们放我的孩子,后来很乱,士兵丢了个催泪弹,我的眼睛一黑,以后就看不见了。”

  1987年,迦萨人开始了“因地发打”抗暴运动——民众以罢工、罢市、丢石头、丢汽油弹攻击占领区的以色列士兵。拉宾曾说过狠话,对“因地发打”的巴人,要“打碎他们的骨头!”

  “你有鼓励你的孩子加入“因地发打”吗?”

  “我是一个母亲,我爱我的孩子,我要他们好好的活着,不,我把他们锁在家里不让他们去闹事。”

  “您从早到晚做些什么事?”

  “我坐着。”

  “坐着?”

  “坐着!”

  “不闷吗?”

  “我闷得要疯了。我要一个正常的、平安的生活,我闷得要疯了。”

  马他蹒跚的站起来。清真寺响起呼唤的诵声,他得去祈祷了。旁边这位亲戚还可以多谈谈。

  亲戚是个穿着白袍的男人,看起来有50岁。

  “你多大岁数。”

  “36。”

  “36?”

  “36。1956年生在这难民营里。有4个孩子。我是迦萨医院里的清洁工,一个月大约赚四五百美金。”

  “够养家吗?”

  “这么说吧!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我连买面粉的钱都不够。”

  “哪里是你的家乡?”

  “这里。迦萨难民营。我的父母还念念不忘他们家乡的橄榄树园,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这个难民营,没有可以想念的家。”

  “对阿拉法特寄以什么样的希望?”

  “希望孩子们可以有比较好的教育,希望我们会有比较好的医院,我在医院里工作,我知道里面的情形;你刚刚问我下了班做不做什么运动,告诉你,我运动要是受了伤,医院里恐怕连消毒的药水都没有,让你死掉。”

  马他回来了,又在墙角坐下。

  “让我为你们拍照吗?”

  马他那像沙漠石头一样粗糙的脸,黯淡下来,“免了吧!”他说。

  我收起相机。不错,这里不是个观光胜地。40年来家园,三千里山河。马他将和他记忆中的橄榄园永远埋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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