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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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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狮子出发(代前言) (一) 狮子总见过吧? 庙前的石头狮子,咧开的大嘴里含着一粒石球,孩子的小手伸进去可以拨动。母狮子脚爪下玩着一只四脚朝天的乳狮,洋溢着嬉戏欢乐。年节庆典里的狮子,披着一头卷发,睁着一对大眼,在锣鼓阵中且舞且逗,憨态可掬。 少年时曾经和一个天真的西方人经过这样一个庙前。他摸着石狮问道:“这是个什么动物?” 我吃了一惊,“狮子!没见过呀?” 他吃了一惊,“狮子?这是狮子?” 隔着一座安静的石狮,我们惊讶地望着对方,为彼此的惊讶而惊讶。什么地方出了错?“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的道理我已懂得,那么出问题的是“物”,还是给予物“谓之”的“名”? 多年之后,在德国一个开满了野花的农庄里读晚清文章,读到一个十九世纪的中国读书人描写他所见到的狮子: “丙午夏四月,余偶客于沪,适马戏至,遂往观之。戏所在虹口,结竹为屋……虎犹可见之物,狮则不恒见,其首类犬,色黄微黑,毛蒙茸覆面,颈以下毵毵披拂。后半全类牛,惟尾端稍大,盖与图画相传五色烂斑者,殊不类。” 头像狗,身体象牛;初识真狮子的读书人显然意外极了:这哪是他所熟悉的狮子摸样?如果所见是个石雕,他就有权利怀疑这犬首牛身是否扭曲了狮子原型;或许庙前那卷发大眼的石狮才是写实。但是他见到的是一只活生生的狮子,告诉他那“五色烂斑者”不是真相。 中国没有活生生的狮子,所以庙前画里、锣鼓阵中的狮子是走了样的狮子。然而走了样的狮子并不是谎言,因为它是图腾,既是图腾,当然就无所谓走样不走样,毕竟“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不能以谎言不谎言去衡量、去理解。中国的狮子和龙,和麒麟一样,载满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想像,尤其是对不存在于本土的陌生的事物的想像。而在任何对“他者”的想像里,都隐藏着一层又一层的对“自己”的投射。 我不满足于想像,不管那想像多么悲壮美丽、多么大义凛然。古人告诉我:要“读万卷书”,可是,古人不能告诉我那万卷书里有多少是想像、多少是谎言。所以我“行万里路”。到最后,鞋子走破了,头发走自了,也不过是从庙前的石狮子出发,安静地出发,去寻找去认识那活生生的真狮子。看见真狮子之后才知道石狮子是怎么一回事,也才逐渐地明白:图腾、谎言、真象,虽然互为表里,却也有着不容否认不可忽视的差别。 你肯定见过狮子,但是你见到的是哪一层意义上的狮子,我可不知道。 (二) 曾经跟孩子们讲过这样一个童话。一只心高气傲的小狮子听说人是最坏的动物,于是出发去找人,想给人一番教训。 路上碰见的第一动物有长脸大耳短腿——四条腿。“你是人吗?”狮子大声吼着,树林的叶子抖落。 长脸大耳短腿的动物垂下头,满嘴白沫口齿不清地说明自己是一头驴子,一头倒霉的驴子,被人饿了三天之后还差点打断了腿,现在叛逃了出来。“人是最坏的动物,”它控诉。 小狮子要为驴子复仇,于是一前一后结伴同行。紧接着碰到的动物背上有一个巨大的肿块。“你是人吗?”狮子大声吼着,震落了树林的叶子。 背着肿块的动物声泪俱下,它当然不是人,它被人凌虐得奄奄一息。“那儿连撒尿的自由都不给,”骆驼愤愤地说,翻起它的嘴唇,“人是最坏的动物。” 最后终于碰到了一个用两条腿直立而行的动物,吹着口哨。驴子和骆驼已经吓得哆嗦,躲到树林里去了。狮子大吼一声,“你是人吗?”叶子落了一地。 那两条腿的动物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个木匠。” “哦,不是人。”小狮子有点儿泄气了,但还是问了一句,“木匠能追兔子吗?” 木匠说,他不会追兔子,但是能做挡风挡雨的房子,如果狮子愿意,他可以马上做一个送给它。小狮子骄傲地点点头。木匠卸下背上的工具箱,乒乒乓乓敲打起来,不一会儿就制成了一个长方型的大木盒。他对小狮子说,“得量身材,请跳进去试试。” 狮子一跃而入。 木匠说,“趴下来,把尾巴也收进去。我要试试盖子密不密、透不透气。” 狮子趴下,将尾巴收进盒里。 木匠将盖子盖上,四周敲下钉子,敲得乒乒乓乓的,很用力气。 那木盒子里真盖得极严密却又透气;木匠把木盒连同狮子卖给了马戏团。 驴子和骆驼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要决定何去何从了,驴子说,“其实跟人在一起,有水喝有料吃,虽然不自由,日子还是能过的。” 骆驼说,“那些叛逃在外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还是跟人走吧。” 木匠就把工具箱绑在骆驼背上,骑上驴子,得意洋洋地上路了,吹着口哨。 我猜想,那马戏团和狮子后来辗转到了上海。 (三) 有点儿郁悒。每次在中国大陆出书都不得不说明:这本书的文字经过删减,有些文字则根本全篇撤下,不留痕迹。如果没有朋友们的努力,删得可能更多。也就是说,这书也是个石头做的石狮子,你听不见它的吼声,使叶子震动而统统落下。 但是自己的时代,自己明白。图腾、谎言、真相,如何识破,如何理清,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1998年8月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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