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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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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 人生里有些事;就是不能蹉跎…… 软枝黄蝉有个英文名称叫黄金喇叭;种在栏杆旁,热带的阳光和雨水日日交融,会让面山的这片阳台很快就佈满黄金喇叭,每天太阳一探出山头,一百支黄澄澄的喇叭就像听到召集令的卫兵号手一样“噔”一声挺立,向大武山行注目礼。 黄金喇叭隔壁种杜鹃,是为了色彩。这株杜鹃将在“黄金喇叭纵队”卸妆休息的季节里吐出迷幻似的粉红色花朵。退后两步,眼睛稍微眯一下,我仿佛看见淡彩里喷出粉白,把粉红层层渐次渲染出一片云蒸雾集的气势。 然后种下十二株虎头茉莉。小时候唱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都是清瘦单薄的小家碧玉,采下七八朵可以包进一条小小的手帕,让书包一整天清香回荡。虎头茉莉却像江湖大哥,不怒而威,拥枪自重,他的枪就是那密密交织、重重包围的花瓣,散发出令人软化投降的香气。晚上月光如水,流泻一地,虎头茉莉摇曳在柔黄的月色中,朵朵皎白,傲岸不群。 刚来潮州的时候,当然马上就到传统市场和附近的花店去侦查花市,发现花店摆出来的多半是已经扎好的花束,剑兰加菊花,或者夜来香加百合,花型一致。我问:“有玫瑰吗?”卖花人说,“玫瑰有刺不行啦。神明花,要几束?” 神明花?我恍然大悟;玫瑰不能供奉神明,因为玫瑰带刺。《道法会元》说,“鲜花不用鸡冠花、石榴花、佛桑、长春葵,妖艳有刺者。”原来,我买花是为了取悦自己,乡人买花是为了取悦神明。读书人桌面的花,或妖艳或清丽、或奇峻或狂野,无不合适;神明桌面的花,却必须清净淡雅,一片冰心。 肾药兰 昨天开车去竹田乡的天使花圜农场买花,专门为了肾药兰的切花而去。年轻的农场主人让我带着剪刀进入园圃,弯腰花丛里,一支一支剪下来。 一大束红色的肾药兰插在清水玻璃瓶里,有一种罕见的姿态。照理说,红彤彤的一大把花,插在一起一定显俗,但是肾药兰根本不屑你的寻常美学规则。它的绛红花瓣质地柔软如金丝绒,像白先勇的钱夫人深秋晚宴会穿在身上的旗袍,也像国家歌剧院舞台上堂堂垂下的古典红绒布幕。 花色是正红,给你一种人间烂漫的幸福感染,而五片花瓣裂成二大三小,以海星状疏疏张开,使得原来可能太浓稠的美,一时又空灵绰约起来。花枝线条单纯,主支往上,旁支往往就横空出世,潇洒地挥出水袖。 从来不那么喜欢大红大紫的我,竟然为红色肾药兰的姿态倾倒。 朋友特别从台北下屏东来看我的潮州南书房。他吃惊地说,“你才下来两个礼拜,可是黄蝉、杜鹃、茉莉花、桂花、美人蕉、薄荷草——看起来就像已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怎么可能?” 我说,“那你还没看到那一头的菜园子呢。” 我们走到面对落日的阳台西端去看我种下的丝瓜、鬼椒、茄子、番茄、蕃薯、百香果…… 他惊诧万分,“怎么好像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不就是个短期逗留吗?” 他的惊讶有两重。一是,我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创造出一个“家园”来。 但是更大的不解是,南下陪伴美君,不是长期定居,为什么把一个暂居的“旅寓”如此认真地对待,以“家园”规格对待。 你猜得不错,美君,后面是有故事的。 蹉跎 把一个货物堆积到天花板、尘埃飞舞使你连打二十个喷嚏的仓库改装成一个宽敞明亮的写作室,并且将废弃二十年的花圃重新复活,全部在三个礼拜内风风火火完成。在追赶什么呢? 应该是因为,曾经发生过的几件事,教会了我:人生里有些事情,不能蹉跎。二十二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位美国教授。他是那个银发烁亮、温文尔雅的大学者,来台访问教学,我是那个刚刚大学毕业、没见过世面、眼睛睁得大大凡事好奇的女生,被派去做他的接待——他张罗车票、填写表格、翻译文件、处理杂事。在每日的行政琐事来来去去里,我们会谈天下事,他谈美国的政治制度,我,在国民党的国家教育灌输之下,大概只有一派天真、两分无知、三分浪漫的理想情怀。 他离开台湾的前夕,把我叫到面前,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堆英文文件,让我签名。他为我办好了美国大学的入学手续,攻读硕士,提供全额奖学金。 我是南部大学的文科毕业生。一九七四年,我的毕业班没有出国留学的人。绝大多数都去做了乡下的中学英文老师,小部分在贸易行里做英文秘书。对于没有资源和讯息的南部孩子而言,留学,是条遥远、飘渺、不真实的路。 老教授深深地注视我,寓意深长地说,“你,一定要出去。” 很多年之后,我才能够体会一九七四年从他的眼睛看到的我,是一个怎样的我:这是一个心里面有窗的青年,但是那扇窗没有机会真正地打开。如果不走出去,她将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诚实的风景、新鲜的空气。 这一个改变我命运的人,当我因为他而走出村落、跨越大海、攀登山峰,越走越远的时候,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生命的幽谷。他的太太寄来他的照片,已经是形容消痩坐在轮椅里的老人了。 我想去看他,总是太忙,总是有“明年”,总是有“唉再等一等吧”。有一次,公务行程已经让我飞越半个地球,到了离他只有一小时车程的地方。知道他人在病榻,我彻夜辗转,决定次日早晨无论如何都要抛开公务去看他。 次日早晨,幕僚手里捧着行事历,报告当日行程,一个接着一个,针都插不进缝里。看着秘书紧绷的脸孔,我绝望,却又软弱地饶恕自己,“那……再等下一次机会吧。” 机会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情人,也许宠爱过你,可是一旦转身绝不回头。我错过了宇宙行星运转间那一个微小的时刻,此生不得再见。对改变了我命运的人,想在他弥留之际轻声说一句“谢谢”——我蹉跎了。 当下 和安德烈曾经在香港一起生活七年。七年,够长吧? 可是,事先无法想像我会在一个城市住下七年或九年;多年的浪迹,流动、暂居、旅寓,已经是我的心灵状态——我永远是个过客,在达达马蹄声中到来,怀着前一个城市的记忆,期待这一个城市的热烈,准备下一个城市的启程。 美君,你是在战乱中流浪到这个海岛来的人,当你手举着铁锤,嘴含着铁钉,满身大汗蹲在地上搭建竹篱笆的时候,你没以为那是永久的家园吧? 于是,我和安德烈在大海边的家,美得像梦。日落海上的彩霞每天照进客厅,把客厅里的白墙涂上一层油画般的光泽,可是,我们的白墙上没有一张画,我们的地板上没有一件自己的家倶;最珍贵的照片包得紧紧的,留在箱子里。因为反正是暂居,是旅寓,不要麻烦吧…… 一到海上日落时刻,我们就冲到阳台去看;阳台像剧院里的贵宾包厢,我们每天欣赏南海日落的定目剧演出。当时没意识到的是,每日落一次,生命就减少一截,一同生活的时间配额就耗掉一段。当分手的时刻突然到来,我还大吃一惊:嗄,就结束啦? 很慢很慢地,才体会到落日在跟我说什么: 人生的聚,有定额,人生的散,有期程,你无法索求,更无法延期。 你以为落日天天绚烂回头,晚霞夜夜华丽演出,其实,落日是时间的刻度,晚霞是生命的码表,每一个美的当下,一说出“当下”二字,它已经一笔勾销。 安德烈的人生线条和我的线条交叉点过去,我们此生不再有机会同住在一个屋顶下。 总是在机会过去之后,才明白,我必须学会把暂时片刻当作天长地久,把所有的“旅寓”给予“家园”的对待。陪伴美君是我错失后的课业实践。 给你一朵虎头茉莉,那香气啊,游到你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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