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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离


  这条巷子很短,巷头看到巷尾,不过五十米。而且巷子还挺丑的,一棵绿色的树都没有。我只是散步,看见这一户的大红门上贴着“售”字,包里刚好放了个相机,就“咔嚓”拍了张照片。从来没问过卖房子的事,也从来没这样拍过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回到了办公室。

  几个小时之后,竟然又想起这件事,于是拿出相机,打开照片,把号码抄下来,请小春打电话去询问房子多少钱。小春就在我眼前打电话。她是个满脸笑容的甜蜜女孩儿,欢欢喜喜客客气气地问:“请问……”但是没说几句话,脸就变了颜色。

  她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业务员说,是职业道德,一定要讲清楚……”

  “凶宅?”

  她点头。一个七十岁的老兵,被讨债的人活活打死在房间里头。

  “喔,”我兴高采烈地说,“好啊,约他今晚去看房子。”

  “晚上?”小春睁大了眼睛。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凉风飕飕的,我们走进巷子里,没有树的巷子在昏昏的路灯下看起来像废弃的工厂畸零地。业务员小伙子在停机车,路灯把他的影子夸大地投在墙上。这时,我们发现,大门是斜的。“路冲,”他一边开锁一边说,“大门对着巷口,犯冲。”我悄悄看了眼路口,一辆摩托车“咻”地一下闪过,车灯的光无声地穿进巷里又倏忽消失。

  进了大门,原来是露天的前院,加了塑料顶棚,遮住了光,房间暗暗的。业务员开了灯,都是日光灯,惨白惨白的,照着因潮湿而粉化脱落的墙面,我们的人影像浮动的青面獠牙。小春小声地问:“什──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了,”业务员说,一面皱着鼻子用力在嗅。小春紧张,急促地问,“你在闻什么?在闻什么?”

  “没有啦,”业务员停下他的鼻子,说,“只是感觉一下而已。”

  “感觉什么?你感觉什么?”小春克制不住情绪,几乎就要掐住那人的脖子。

  我说:“总共有三个卧房,请问老兵住哪一个房间?”

  业务员站得远远的,遥遥指着厨房边一个门,说:“那个。就在那个房间里。”

  我走进他指的房间,听见他在跟小春说:“他们把他绑起来,两只手用胶带缠在后面,嘴巴用抹布塞住,然后打他踢他,最后用他自己的夹克套住头,把他闷死。邻居都听见惨叫,可是没有人下来。”

  房间大概闷久了,有逼人的潮气,墙角长了霉,晕散出一片污渍,有一个人头那么大。

  “很便宜啊,”业务员这回是对着我说的,但仍旧站得远远的,“很便宜啊,才一千万。”

  我走出霉菌长得像人头的房间,问他:“老兵叫什么名字?”

  业务员说:“名字满奇怪的,叫莫不谷。”

  姓“莫”名“不谷”?这可是个有来历的名字啊。《诗经·小雅·四月》: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以《诗经》命名的一个孩子,在七十岁那年,死于残暴。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十个教授朋友聚餐,都是核子工程、生化科技、物理动机方面的专家。我把看房子的故事说了,然后问:“反对我买的举手?”

  八个人坚决地举起手来,然后各自表述理由──有一个世界,我们肉身触不到、肉眼看不见的世界,可能存在,不能轻忽。三四个人,开始谈起自己亲身“碰触”的经验: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处不无魂魄之漂泊……

  另外两个默不作声,于是大家请他们阐述“不反对”的理由。众人以为,看吧,正宗的科学家要教训人了。然而,一个认真地说:“鬼不一定都是恶的。他也可能是善的,可以保护你,说不定还很爱你的才气,跟你做朋友。”另一个沉思着说:“只要施点法,就可以驱走他。而且,你可以不在那里住家,把它当会客的地方,让那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那他就不得不把地方让给你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和一位美国外交官午餐。我把过程说完,包括我的科学家朋友的反应,然后问他的意见。外交官放下手里的刀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直直地注视着我说:“我的朋友,这有什么好犹疑的?当然不能买啊。你不怕被‘煞’到吗?”

  倒是小春,从那时起,就生病了。后来医生说,她得了忧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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