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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水至清则无鱼——看龙应台在新加坡点火

  ——刘绍铭

  旧闻新钞:“10月中新加坡《联合早报》转载了旅居德国的台湾作家龙应台的一篇短文——(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掀起轩然大波。一些新加坡人纷纷投函当地报章批评龙应台,这些文章中完全没有支持她的论点。龙的文章似乎触到新加坡人敏感神经,引起强烈的反应。”(《亚洲周刊》,11月6日)

  当年曾以《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文惊动台湾朝野的“女斗士”,这回又在新加坡点起“野火”。原来《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的矛头,指着到访德国的新加坡外交部长贾古玛,说他发言时不应处处以亚洲代言人自居。

  为什么她庆幸自己不是新加坡人?因为,“即使给她再高的经济成长、再好的治安、再效率十足的政府,她也不愿放弃她一点点个人的自由与尊严”。

  爱国的新加坡公民看了龙文后,大动肝火,意中事耳。这块原是英国殖民的土地,三十多年来因华人栉风沐雨的经营,今天赢得亚洲公园之誉,殊非侥幸。身为黄种人,龙博士在人家意气风发之时却泼冷水,实在煞风景。

  同期的《亚洲周刊》有龙应台专访,她答客问中,有这么关键性的几句:“新加坡试图和强势西方文化作平等交流,值得鼓掌支持,可是前瞻少不了自省,开拓者更不可缺兼容并蓄的大胸怀。民族情绪,爱国激情,没什么用的!”

  看来龙应台质疑的,不是贾古玛说的话,而是他摆出的泛地区主义的姿态。她认为他可以新加坡人的身分,“理直气壮地教训欧洲人”,但不应以亚洲代言人自居。所谓泛地区主义,是以地域和肤色把人类行为模式、价值系统和道德观念“一把抓”,套圈圈。

  把地球各族类,以洲名框之,当然笼统得以偏概全。单说欧洲人吧,东、南、西、北欧诸国,其历史背景、文化传统和宗教信仰,均不可同日而语,但这种界定,积习难改,虽然不科学,非洲人、亚洲人、美洲人、澳洲人等泛地域的称谓,看样子会因利乘便地沿用下去。经济大国的日本,或者不与亚洲认同,但在外人看来,还是亚洲国家的一员。

  龙应台若因贾古玛以亚洲代言人自居而非议其身,实有点矫枉过正,但她言论的重点,似不在正名,而是价值系统的取舍。新加坡国泰民安、丰衣足食,近来更积极部署,放开基金管理,以期在1997年后一举取代香港,成为国际金融贸易中心。如果人生目标,只为增加银行存款数字,那么狮城前景,金光万丈。

  好个女斗士,她偏不吃这一套。再引前言,即便给她“再高的经济成长,再好的治安,再效率十足的政府”,她“也不愿放弃”她“一点点个人的自由与尊严”。

  这无可避免地涉及快乐和幸福的定义。狮城内阁资政李光耀,说话一向不含糊。他历来的信念是,为了保证新加坡社会的安定繁荣,群体的利益,绝对应该放在个人的权利上。本此,不但贩毒吸毒杀无赦,就连会女朋友前辟除口臭的恩物口香糖,也成禁品。青少年扰乱治安或损毁公器,打屁股。

  这种措施,是否过分了点?是非标准是相对的。如果要我在“文革”时的中国与今天的新加坡作一取舍,当然毫无考虑地选择后者。狮城的政治气候,禁绝恶声,立言是无希望了,立命倒够空间。嚼不到口香糖,不交女朋友就是。再说,毒贩杀无赦,确是德政。

  龙应台不愿放弃个人自由与尊严,情怀浪漫得可以。在这方面,我和她“同病相怜”,都是被美国教育惯坏了。1991年我应聘新加坡大学,未到半年,就萌去志。想来我和龙女士这种动物,心态颇像赫胥黎小说《美丽的新世界》中的“野人”。在赫氏的反乌托邦中,不但饥饿、疾病这种种人类有史以来的大敌一一成了历史名词,连气候的转变,也受到科技控制。人的脾气与情欲,也可由药物调制。

  这端的是美丽的新世界,但浪漫成性的野人却无法忍受。免于饥饿和疾病的代价是丧失意志的自由。他最后表态说,二者之间他宁可选择饥饿、疾病和情欲折磨的痛苦,只要他有机会清清醒醒作选择的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按《中国典故大辞典》的解释,“是指水过于清澈,毫无杂质,以至连鱼赖以生活的物质都没有了,鱼就不能生活……人对于别人如果事不论巨细,一味细察苛求,就没有人和他相处往来。”

  如果把鱼譬作书生、丈人,那么赖以生存的物质,得有一些成分是杂质。一个告诫连篇的社会,只有思无邪辈能生存。不过,新加坡以商立国,有嗜痴(杂质)之癖的鱼,既然不是社会中坚分子,多一条少一条也不会动摇国本。

  龙应台族类可休矣。

  (原载台北《中国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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