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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捧不起的“上海男人”

  ——沈善增

  有朋友来电,说龙旋风刮上门来,一篇《啊,上海男人!》把沪上的须眉一笔横扫。于是我去找那篇文章来看。原以为是篇火辣辣的檄文呢,不料却读到了一篇很缠绵徘侧的祭文。龙女士祭的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子形象,从那深自失落又强颜调侃的语调,我推测,这甚至可以说就是她的整个人生理想。因为从理论上说,“20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从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来的、既温柔又坦荡的男人吗?原来他们在上海。”然而在感情上,她又不能不觉得这样的男人“不够男子气”。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于是她“只是带着一大团困惑离开这迷人的城市”。所以她其实无意开罪上海男人,她与之过不去的是那个长久盘踞在她心头理想男人的偶像。

  文章的后面提出了一连串的困惑,很有点像祭文里此岸的人向彼岸的灵魂发出无望的呼唤。

  譬如她有意无意地将男人下厨(大陆叫“围裙丈夫”)与惧内(她叫做“男子被虐”)混为一谈。

  男子下厨,是中国大陆特有的经济生活条件(女子普遍就业,男女同工同酬)及生活习惯(以饮食为生活主要节目,以烹任为生活主要艺术)造成的有中国特色的家务分工形式,与女子是否占有家庭及至社会的话语权,或从男子方面说是否“惧内”是两回事。下厨的男人不一定惧内,惧内的男人不一定下厨。下厨是主动尽责,惧内是被动受压这一点,龙女士一上来是分得清楚的。她认定上海男人“是一个世界稀有的品种”,就因为她觉得上海男人不仅下厨而且惧内。但说着说着,她又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太需要证明上海男人的甘心被虐了。

  男人惧内,是个历史悠久的话题,比男人下厨不知要古老多少年,比20世纪的“女权主义”运动也不知要古老多少年。“河东狮吼”一语典出北宋,不说世界,至少中国士大夫惧内是有优秀传统的。如果说“20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忙乎了半天,炮制的女性话语权等种种理论,不如干脆嫁到中国来,即使在中国女人缠小脚的时代,还不乏惧内的大老爷们。所以龙女士惊讶地发现梦寐以求的男人原来在上海,这实在是她的一厢情愿的错爱。难怪聪明的她后来又要追问:“上海的男女真平等吗?”真正惧内的男子,一般都未能修炼到超然物外、不以其为耻的水平;而在人前宣传夸耀自己惧内的,他的惧内就很可怀疑。有的是从反面来显示自己的绅士风度,因为他觉得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欣赏惧内的男人,故而投其所好,表演一番,难说没有些“肉麻当有趣”的成分。有的则可能是在为另觅新欢制造舆论,甚至可能是有针对性地下诱饵。龙女士游历过世界,见多识广,按理不应该被这些从古到今男人惯用的小花招所迷惑,因此我要说她是情愿受骗。

  总而言之,下厨的上海男人像中国大陆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较为普遍,惧内的上海男人也像中国乃至世界(如瑞典)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不是没有,但自成一格被尊为“世界稀有品种”的上海男人则是龙女士有意无意的虚构。虚构这样的“上海男人”,是为了向她自己证明些什么;但因为内心的矛盾,导致逻辑的混乱,结果非但证明不了什么,反倒多了一大团困惑。

  真正的上海男人到底如何呢?我是生于斯,长于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借龙女士的眼光旁观一下,我觉得上海男人在适时求变,不受传统的乃至陈腐的观念束缚方面,自有其优越之处。上海男人不会脱离现实环境,去追求几千年一贯制的“大丈夫”价值,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自己很痛苦。上海男人也不会因为20世纪末的新新女性又转而欣赏“大男人气概”,立刻急吼吼地去向“黑猩猩一样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发”的男人看齐。上海男人是比较务实的,不为传统观念而硬撑,不为讨好女人而强扭。认准黑格尔老头说的至理名言:“凡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现存的都是会改变的。”以一颗平常心处世居家过日子,所以多数上海男人活得心安理得,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已变成世界稀有品种,奇货可居。龙女士在文章最后对上海男人殷切期望:“骑着单车、拎着带鱼回家的可爱的上海男人,是不是也正想着这个问题(男女平等、互敬互爱的前景——笔者注),心里有点儿忧郁?”一般来说,那期许是要落空的。在大多数上海男人看来,这个问题并不成其为问题,他们则实在太忙,没工夫去操这份闲心思。

  啊,上海男人,你们真是捧不起的刘阿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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