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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她是漩涡,他们是漩涡,被火山淹没了的地底城的地下漩涡,原来地心深处还有天堂,让两个人一直旋转下去。

  黑暗中,程杰不知身在何方,他只知道雪儿在身边。

  “雪儿,我们在哪里?”

  “杰,我们在我们,不用在哪里。”

  天渐渐褪色,从漆黑变成岩灰,渐渐是一抹白灰,雪儿一阵颤抖。

  “杰,我不愿意看见天明,仿佛我们的房子顶盖让打开了。”雪儿仰视着渐明的天空:“怎么不下雪呢?把我们两个都埋起来。”

  程杰长大的身躯像毡子般将她覆盖着,她像没有巢的小鸟,依偎在他的翅膀下,刹那间他感到双翼是如此的宽长,宽长得可以担起天空。

  空荡荡的街外隐约传来人声脚步声,程杰扶起雪儿:

  “地盘工人开工了,我们要走了。”

  雪儿依依地望着地盘,程杰默默地、紧紧地拖着她的手,引领着她一步一步地从胶布幕的缝隙走到后巷去。

  转了几条巷口,走回大街,程杰扬了扬手,截住了部计程车:“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我回宿舍去。”雪儿道。

  “为什么不回家?怕爸妈问?”

  “不,回宿舍的路长点,那么你可以多陪我一会儿。”

  “陪你多久都可以。”程杰对雪儿的殷殷期待,颇有歉意。

  雪儿雀跃极了,他们都没试过二十四小时在一起。

  “我们不坐计程车了,我们坐公共汽车,再搭天星小轮到九龙,再转车到学校好吗?”雪儿不想程杰花一大笔计程车费用:“那么你便知道我是怎么上学的了。”

  雪儿兴致勃勃地拖着程杰的手,跳上了公共汽车。

  车一程、船一程地,雪儿觉得平素惯坐的渡海轮是那么的可爱。

  “你还搭天星小轮渡海,不坐隧道巴士?”程杰自己也好久没搭渡海轮了。

  “没跟你搭过嘛。你看,维多利亚港多美丽!”

  程杰在小轮上环顾一看,青山绿水果然有说不出的美丽。两个人都生于斯长于斯,今晨的维多利亚港,居然好像从没见过的一样。古老的天星渡海轮,竟似另一个海峡般清新。

  “雪儿你说得对,没试过的东西,最古老也变成最新鲜的。”程杰记得很小时渡海,每次都是让人从东家拎到西家,每次在渡海小轮上,他都有快要被抛弃的感觉,全是不快乐的时刻,他厌恶这小轮。今次,头一次有欣怡的心情。

  雪儿让清晨海风吹得乱拂在脸上的秀发,令她有扰乱不了的秀美,涨鼓鼓的青春,灌溉平掉一切伤痕。

  程杰怔怔地凝视她,眼前拂过很多很多女人的脸孔,但只有这一张,掩盖了所有女人的眸子、鼻子、红唇、胴体。

  他忘了几时下船,几时上车,直到火车在大学站停了,他才如梦初醒。

  雪儿兴高采烈地带他在校园走,边走边指点着,这是什么大楼,那是什么课室,程杰对那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那是不属于他的环境,他开始不自在了。

  “今儿晚上有个晚会,我们一起去。”雪儿笑盈盈,程杰“嗯”了一声,迎面走过了几个男生女生,惊讶地注视着他。

  程杰拖着雪儿的右手,不期然的放开了,十根手指在自己掌中捏着,觉得粗糙起茧的指头在磨着粗糙起茧的双掌,望了望脚上那对泥尘积得棕黑的白帆布球鞋,一阵的不安。

  雪儿却是比平日更开朗地跟同学们打招呼,不自觉地把程杰推前了点,让同学们看看她英挺的男朋友。

  那几个男女生脸上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一面诧异一向独行的雪儿居然大大方方地跟男朋友这么亲昵,一面诧异这男朋友超乎一般人的雄俊。

  雪儿伸手执住了程杰的右掌,惬意地继续走路。

  程杰的掌却突然硬硬直直的,并没有紧紧地握着她。

  “怎么了,杰?”

  “噢,没什么,校园很漂亮。”程杰装作满不在乎,有如惯见地应着。

  “要不要看看我住的宿舍?”雪儿问。

  “好,好。”程杰不忍拂她之意。

  到了宿舍大堂,雪儿道:“你等一等,我到房间里拿点东西给你看。”说着便急急地跑了上去。

  程杰独个儿呆在大堂,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有几个女生进出,都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程杰干脆倚在柱子旁边,跟女生们说声“嗨!”,有些开放地回报声“嗨”,有些受宠若惊地害羞低着头。

  站在大堂那几分钟,比一年还要长,好不容易才等到雪儿下来。

  “雪儿,我们还是走了,到外边吃点东西好吗?”

  雪儿双手掩在胸前:“当然,我不会在这儿给你看的。”但程杰已看到了,在她丰满的胸脯下抱着的,是个透明塑胶盒子,里面有几片干枯了的树叶,他不禁热泪盈眶。

  “雪儿,你还藏着这些?”

  “一年多了,一年多了。”雪儿仰望他的眼睛里有无限爱意,程杰心都疼了。

  “你不回来,我也会把叶子留着,即使你看不见,我也会把叶子留着。”雪儿护着盒子:“有时我会轻轻地把叶子摸一摸,不敢太用力,怕它碎了。”

  “把它送给我。”程杰说:“那么在航海时,叶子可以伴着我,看见叶子就像看见你的心一样。”

  “不!”雪儿抱紧盒子:“叶子是你摘给我的,还了给你我还有什么可以当是你的?”

  “一人一半?”程杰说。

  “一人一半?不完整。记忆也要完整的。”雪儿道。

  “你不是说过,要将雪花打横切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一模一样的?”

  “叶子可不能那么的切。”雪儿道。

  “在挪威,我真想把雪花每片都割成两半,每片都送给你。”

  雪儿想起北海道的雪花,两人初遇的情景:“我有办法。”雪儿抱着盒子跑回房间,一会儿又跑了下来,双手不晓得握着什么东西藏在背后。

  “又捣什么鬼了?”程杰看她半脸娇俏顽皮、半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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