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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老张边在油腻腻的地板上捡着瓶子盒子边骂着:

  “谁赖你了?你就是天生的失败者,什么都预定了人家赖你,这个医死了不赖你便是。”

  “谁说我会医死他?我只医死一个病人,其实也不是医死的,病人对药物敏感,敏感的试验哪做得那么多?偏偏没人敏感的药,他却一滴便死了,我的前途也完了。”方医生像孩子般嚷了起来:“医者父母心,有哪个想病人死的?你乱卖药,吃死了多少人你还不知道呢!”

  程杰见他们纠缠不清,不禁低笑了一声:“医便医,不医便不医,动手吧,方医生,死便算了,不赖你。”

  方医生左手指着老张的鼻子,右手拿着瓶消毒酒精:“你看这小子比你还有胆识。好,我们动手了。”

  方医生边说边顺手喝了口消毒酒精,老张慌忙把他的大陆米酒递上:“你喝错消毒酒精了,这杯才是米酒。”方医生老实不客气地把米酒一干而尽。

  程杰看着他抖颤弯曲的手指,心里有点发毛,让这醉汉拿着针和线在脸孔上乱缝,可不是玩的。一吓之下,不知何来气力,倒坐起身来了。

  “躺着!老张你按住他。”方医生针药在手,开始发号施令:“先来消消毒。”

  方医生用一大团棉花蘸了酒精,像抹桌子般在程杰脸上抹着,痛得他不断弹起来。

  “这儿没麻醉药,就这么缝针。小子,你捱得住么?”方医生的针正对着程杰的眉骨。

  程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想着雪儿,想着雪儿。她那吹弹得破的娇肤,让他的烟蒂一下一下的的下去也不吭声。想着雪儿,想着雪儿,他便不会痛。

  方医生一针缝下去,线一拉,痛得他几乎弹了起来。老张双手死命按住他的头:“忍着点,忍着点,不要动。”

  “按紧点,你自己少动。”方医生仿佛回复当年风光,把老张当做了助手:“老张,你长着两只左手的?连个病人的头也按不牢!”

  老张倒是蛮服从的,每次他带个受伤的人来让方医生料理,整日自叹自怨的老方都是严肃地工作的,有如获得新生,再醉也似乎马上清醒了。

  “喏,我替你肌肉缝一层,里皮缝一层,表皮缝一层,那么伤口便会长得很好,不显眼的。”方医生平日抖颤的手出奇地快:“其他九流医生,把裂开的伤口连皮带肉的一块儿缝,你知道吗?肌肉的愈合速度跟皮肤是不一样的,要是皮肉缝在一块,伤口便会变成扭曲的蚯蚓般了。”

  程杰拼命忍着那一针一针之苦,眉骨、眼角、脸颊、嘴唇、下颔,不晓得缝了多少针,针针都痛得入心入肺。

  “你这小子真能捱揍,鼻骨居然没断,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方医生细心地做手术:“不过可有几天不能说话,不能张大嘴巴。”

  “嗯,方医生,他的鼻子肿得那样,怎么你理也不理?”老张有意见了。

  “都说鼻骨没断,肿几天便没事了。”方医生疲累地坐下,端详了程杰一下,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工作,停下手来自赏半瓶米酒:“老了,我已经尽力了,再也不能了。这小子,会好起来的。”

  “那么我走了。”老张说:“阿杰,你好好地躺着。”

  “什么好好地躺着?”方医生说:“你不带他回家?”

  “他没有家的,就搁在你这儿好了。”老张说完便走了。

  “喂!喂!怎么就搁在我这儿?我怎么办?”方医生追着老张,老张却一溜烟地跑了。

  程杰的嘴上下部缝了针,出不得声。

  方医生回头看看他:

  “小伙子,忘了给你打止痛针,吞两片止痛丸吧。”方医生把止痛丸塞进程杰那无法张大的嘴巴中,也没给他水喝:“让药片慢慢在嘴里溶掉,苦是苦了一点,不过苦不死人的。”

  说罢方医生便拿着米酒瓶子蹭进睡房里去,过了不久,捧了张旧毡子出来,扬开了,扔在程杰身上,又蹭进睡房去了。

  一夜间方医生都没理他,程杰躺在沙发上,疼痛令他无法入睡,只听见方医生在睡房长嗟短叹的声音,然后酒瓶子嘀嗒一声掉在地板上,再听不见方医生的动静了。

  好不容易捱到日上三竿,方医生还没起来,程杰亦动弹不得。一个在睡房里无声无息,一个蜷曲在沙发上,饥肠辘辘,这样又到了黄昏。

  药房老张没上来,程杰好盼望他上来,但老张还是人影不见。

  太阳下山了,方医生才穿着那件似乎永不脱下的睡袍蹭出来,咬着块黑面包,拿着瓶酒,看见沙发上的程杰,喃喃地说:“怎么你还在?”

  程杰心里啼笑皆非,想说:“我怎么不还在?”但是嘴巴一动便痛,说不出话来。

  方医生如梦初醒地说:“哦,是了,老张说把你搁在这儿。我也只能把你这么的搁着了。”说完便想转身,程杰指指肚子。

  “什么?要撒尿?自己去。厕所在那边。”方医生向里面指了指。

  程杰忙摇手,再指指肚子。

  方医生恍然大悟似地道:“原来是饿了?吃面包?唔,不好,弄坏伤口。呀,有了,有了。”

  方医生跑进了厨房,拿了包纸包牛奶出来,插了根饮管:“轻轻辍着。饱你不死,也饿你不死。”程杰已饿得不管是什么都啜下去了。

  方医生骂着:“那该死的老张,街坊有什么抢劫打架,他都要路见不平的去管上一管,却又心肠软,每每把让人揍了的抢劫闹事人带上来,叫我料理。”

  “你是不是劫匪?”方医生皱着眉头问程杰。程杰没好气地摇摇头。

  “也不管你是什么人物,反正是我的病人。”方医生突然觉得自己很重要:“老张撒手不理,我也要理啦,医者父母心。”

  程杰从喉头咕出个“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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