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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6)


  “但是,”丁普问,“为什么不许我将它杀死?”

  “我想知道那杀虫药水是否有效。”

  丁普倒也有趣,找了一只纸盒出来,将那只大蟑螂放在纸盒内,喷些杀虫水在蟑螂身上,合上盒盖,用剪刀在盒盖钻几个小孔。

  “这是什么意思?”丁太太问。

  “我不想使那只蟑螂因窒息而死。”

  丁太太笑笑,提起熨斗熨衣。房内弥漫着杀虫水的气息,使她一连打了两次喷嚏。丁普手里拿着笔,却不书写,眼望摊在面前的稿纸,陷入沉思。他将自己想象成蟑螂的一分子,在一些黝黯的地方寻找可以啮咬的东西。蓦地,有人喷射杀虫水。蟑螂们大起恐慌,相继失去爬行的能力,情形有点像第一次世界大战英法军在西线突遭毒瓦斯攻击。想到这里,丁普笑了。蟑螂虽然可恶,究竟是微不足道的。一瓶杀虫水,就可以取得原子弹炸毁广岛的效果。

  伸出手去,揭开纸盒的盒盖,那蟑螂仍在蠕动。这种蠕动,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充其量,只是死前的挣扎。丁普有意欣赏一只蟑螂怎样接受它的最后,索性将盒盖放在一边。

  “不要玩了。”丁太太说。

  丁普听到妻子的话,不加分辩,拿起原子笔,在稿纸上心不在焉地写了几行。

  他想起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

  它是喝饱了水的,虽然逃脱了,未必能够活得太久。如果它还没有死的话,吸了杀虫水,非死不可。

  丁普希望能够再一次见到那只断了腿的蟑螂。即使这只蟑螂已死,也希望能够见到它的尸体。

  丁普的祖母也是断了腿的。在人世挣扎了几十年,临死,对生之依恋,仍极强烈。

  望望纸盒里的大蟑螂。它还在蠕动,两条长长的触须挥来挥去。

  深夜,丁普将这一天的稿件全部写好,舒口气,点上一支烟。当他的视线落在纸盒上时,才发现那只大蟑螂已僵直地躺在那里。丁太太早已将衣服熨好,此刻正在厨房里弄东西给丁普吃。丁普有一个习惯,临睡总要吃些东西,否则就会失眠。

  每天晚上,不将一天的工作全部做好就不会产生释然的感觉。这一段时间,丁普称之为“自由的时间”。他常在这一段时间读书、复信、翻阅邮集。……总之,这一段时间虽不长,却能使他获得最大的快乐。

  现在,他既不读书,也不翻阅邮集,只用原子笔在那只蟑螂身上点了两下,以为那只蟑螂在装死,那蟑螂却僵直躺在纸盒里,一动也不动。

  丁太大端了一碗汤面走进来。丁普大声惊叫:

  “我们已经获得胜利了,我们已经获得胜利了!”

  丁太太莫名其妙,对丁普投以询问的凝视,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丁普站起身,坐在方台边,用极其兴奋的语调说:

  “那只蟑螂死了!那只蟑螂死了!”

  丁太太的反应冷淡:

  “死去一只蟑螂,也值得大惊小怪?”

  “难道你还不知道?”丁普说,“那只蟑螂的死亡,证明杀虫水具有神效。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将那些蟑螂全部杀光。”

  丁太太笑笑,用手指点点那碗面:

  “快吃吧,凉了不好吃。”

  上床后,丁普再一次想起断了腿的祖母以及那只断了腿的蟑螂,过了半小时左右才睡着。睡后做了一场梦,梦见无数骷髅。醒来,已是翌晨。吃早餐时,翻阅日报,看到一则骇人的新闻:一个德国女艺员在九龙做公开表演时,偶一失手,从半空中掉落在地,死了。

  生命就是那样脆弱的,脆得如同玻璃片。就在那一刹那,也许是千分之一秒,也许是万分之一秒,也许是十万分之一秒,总之,是很短很短的一瞬,生与死的界限就清清楚楚地划开了。

  这当然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最低限度,这件事使活着的人知道生命是高于一切的。失去生命,等于失去一切。即使那位女艺员生前是多么的痛苦,一定也不甘接受这样的厄运的,要不然,就没有理由冒险。她的胆量未必比别人大,只是某种希冀使她将虚伪的信心视作真实。如果她对人生完全无所企求,一开始,就不会走上这条路子。既已走上了,只要欲望不太高,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说意外,其实并不确切。她在拒绝架设安全网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这种意外的可能性。她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当作赌注,企图满足一个无止境的欲望。在那个高高的秋千架上,她已有过十年以上的经验。在这十年中,每一“出手”,总是赢的;但是这一天,由于一刹那的错误,终于将所有的一切都输去了。她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当然不是。她对生命如果没有过分的热爱,绝不会将冒险当作事业。她热爱生命,因此失去生命。

  吃过早餐,丁普伏在书桌上写稿。

  他写了一段故事。然后又写了一段。然后又写了一段。

  吃中饭的时候,又想起那个在表演时失去生命的德国女艺员。

  报贩送晚报来。晚报刊着两则新闻,一则是一个少女服毒自杀,另一则是一个驾MG的青年在郊外的公路上失事。

  他的手掌在出汗,不知何故。

  喷过杀虫水之后,蟑螂不常出现了。

  丁普走去冲凉房,发现冲凉房仍有蟑螂在彩色的瓷砖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

  丁普回房拿杀虫水。他说:“冲凉房有太多的蟑螂。”丁太太不许他到冲凉房去寻求报复的对象,丁普说:“冲凉房里蟑螂太多,有碍卫生。”丁太太反对,理由是:在冲凉房喷杀虫药水,必须征求包租人的同意。丁普生气了,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下午,丁普照例到中环去送稿,顺便走去一家西书店。对于他,逛书店早已成为生活上的一种必需了。

  他买了一本书。

  这是J.丹佛斯的小说,题名《一切的结束》,写人类的最后。

  在扉页上,作者写着这样的一段:“这本小说中所描写的事情,全部发生在未来。所谓‘未来’,究竟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者二十年以上?但是,人类的‘结束’可能在此刻很容易地来到了。除非这个世界或者人类的精神能够产生彻底的、基本性的改革,否则,世界末日随时都会来临。”

  这是一个警告。

  整部小说是一个警告。

  J.丹佛斯所描绘的是人类最后数日的情形。故事以核子战争爆发作起点,俄国、欧洲与大部分美洲变成一片废墟。其他的国家因此获得释然的感觉,以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幸免于难。结果,敌人也向他们进攻了。这一次,敌人投下的并非核子弹,而是“S一”弹。这“S一”弹是由人造卫星向地面射击的,具有一种特殊的破坏力,爆炸时,细菌向各处蔓延,人类吸到后,立即病倒,以致死亡。这种由“S一”弹引起的病症,原有一个治疗的方法,但是发明这种治疗方法的科学家却在战争中死去了。澳洲变成最后毁灭的地区。几个最后的人类,匿居在澳洲偏僻处的农场里,做最后的挣扎。他们的希望落空了,人类不再存在于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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