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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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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昨天晚上的梦,丁普的眼睛出现两种表情,先是恐惧,然后愤怒。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跌入无底的深渊。这,当然是谎话。 吃过早餐,伏在书桌上写稿。 过了两个钟头左右,写好三千字,有点渴,站起身,走去斟茶。就在这时候,竟发现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在沙发的靠手上吃力地爬行。丁普的情绪顿时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凝视那只蟑螂,想起昨夜梦中的情景,愤怒犹如火焰一般,在内心中熊熊燃烧。如果他想杀死这只蟑螂的话,那是最容易不过的。那蟑螂已受伤,连疾步奔跑的能力也没有。丁普要是不想弄脏沙发,只需用一样东西轻轻一拨,将蟑螂拨在地板上,用拖鞋一压,它就会死亡。丁普存心报复,不让那只蟑螂死得太快。只是伸出手去,以极其敏捷的手法,捉住它的触须高高提起,看它受苦。 蟑螂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殆。虽已受伤,剩下的五条腿,仍在凌空乱舞。丁普有点骄傲,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犹如葛列佛在立立濮将那些小人放在手掌上一样,用一种欣赏的心情去观察。所不同者,葛列佛是没有恶意的,丁普却在虐待那只蟑螂。 当那只蟑螂在做无望的挣扎时,丁普笑了。 “现在,你的生死完全操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死,你非死不可!昨天晚上……”他说。 扭开水喉,在洗脸盆里盛满清水,将受伤的蟑螂放在水中。 蟑螂遭受丁普戏弄时,只当已获释放。虽然浸在水中,仍在拼力游泅。它于昨晚受伤,经过一夜的挣扎,体力的消耗,乃是必然的。此刻,自以为已逃出生天,只需排除水的障碍,就可以逃抵安全地带。它变成丁普眼中的小丑。 在昨夜的梦境中,他遭受蟑螂们的戏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焦灼。现在,他必须报复了。他知道:蟑螂在水中要是翻转身的话,就会失去游泅的能力。于是伸出手去,用大拇指与食指捉住蟑螂的触须,从水中将蟑螂提起,又将它放回水中。这一次,故意使蟑螂背脊浮在水面。蟑螂很慌张,五条未受伤的大腿痉挛地乱爬。 丁普怀着报复心理观看蟑螂在死亡边缘上挣扎,感到极大的愉快。昨晚的梦,使他产生了不健康的报复心理。他一向讨厌蟑螂,现在这种讨厌的感觉已变成憎恨。 丁太太从厨房出来,经过冲凉房,见丁普两眼直直地望着洗脸的瓷盆,忙问: “你在做什么?” “这只蟑螂,昨晚被我用拖鞋打掉了一条腿,现在又出现了。”丁普答。 “既然又出现了,何不干脆将它打死?” “它掉在水中。” “赶快将它弄死吧。” 丁普并不将蟑螂弄死。他的妻子不明其意,掉转身,走入卧房。 再一次,丁普用手指捉住蟑螂的触须,将它提起。 蟑螂脱离清水,生机恢复,虽已困乏无力,几条腿又开始乱舞。 丁普将它放在瓷盆的边缘,看它怎样爬行。蟑螂已喝饱了水,而且断掉了一条腿,行走时,显得很吃力,仿佛驮着笨重东西似的。 瓷盆太滑,腿力又差,那蟑螂因身子失去平衡而跌落在地。 丁普弯下腰,用手指捉住它的触须,拾起,重新放在瓷盆边缘,看它爬行。 那蟑螂动作之迟滞,证明它已精疲力竭。看样子,生之渴望虽未消除,但已无力做最后的挣扎。丁普应该将它放在地上,用脚底一踩,来个“人道毁灭”,才合理。他却固执地不肯这样做。他要报复。他将那只垂死的蟑螂拎入房内,放在写字台上。 拿了一只水仙盆来,盛以清水,再一次将受伤的蟑螂放入水中,使它腹部朝天。 安排妥当,开始执笔写稿。这天早晨,写稿的速度特别慢,一直不能将精神集中起来。 放下手里的笔,聚精会神观看蟑螂做最后的挣扎。 蟑螂已不动,犹如一片落叶,浮在水面。 丁普拿起笔,用笔杆在蟑螂的腹上轻轻打了一下,蟑螂的几条腿又痉挛地乱动起来。 丁普嗤鼻冷笑,暗忖:“现在,它需要的不是生存,而是死亡。对于它,死亡已变成最宝贵的东西。如果它会讲话,它一定会求我将它快些弄死。它不会讲话,我也不愿意马上将死亡赐给它。我说‘赐’,因为在它的心目中,我是神。我可以给它生,也可以给它死。这是宇宙间最大的权力,现在却握在我的手中。我是神!” 背后传来妻子的声音: “为什么将蟑螂放在水仙盆中?” 丁普还没有开口,丁太太就将蟑螂从水仙盆中拿了出来,掷在地上。 丁太太用脚去踏蟑螂时,蟑螂像支箭,逃到书架后边去了。丁普见此情形,脸色发青,恶声恶气嚷了起来: “都是你,又将它放走了!” “一只蟑螂,何必这样紧张?” “这只蟑螂……”说出这四个字之后,丁普说不下去了。 “你想说什么?”丁太太问。 “没有什么。” 这是芝麻绿豆事,不值得讨论。丁太太无意浪费时间,三步两脚走去厨房。丁普则感到了极大的困扰,拿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他恨,恨妻子不应该将那只蟑螂掷在地上,让它在必死的情形下逃脱。刚才,一脚将它踩死,岂不干脆?现在,那只受伤的蟑螂终于逃脱了。 念念不忘地想着那只蟑螂,文思受了阻塞,写不出什么东西。他有意将笨重的书架拉开,却没有这样做。理由是:将书架拉开时,那蟑螂一定会迅速逃到别处去。 现在,他必须集中精神写稿了。那蟑螂是不能加害于他的;事实上也没有能力加害于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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