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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2)


  第二卷

  美丽的东西必具侵略性。那对亮晶晶的眼睛,那张小嘴。喜悦似浪潮一般,滚滚而来,隐隐退去。

  寂寞凝结成固体,经不起狂热的熏烤,遽尔溶化。普救寺的长老喜欢读书人,明知书生已失落毛笔,却不能抵受白银的诱惑,拔去西边厢房的铁闩。——这是几天前的事,固体早已溶化。那个名叫张君瑞的年轻人必须对羞惭宣战,以期克服内心的震颤。

  将一颗心折成四方形,交给红娘。

  笑靥似莲初放,一瞥等于千言万语。“大殿上有个年轻男人。”她说。

  寺内太清静,仅老鼠在墙角咀嚼寂寞。莺莺也需要新鲜的刺激,心随声跳。

  “那个眼睛很大的?”她问。

  “那个眼睛很大的。”红娘答。

  分不清人间与天上,又无力关上心门,用手指蘸了唾沫,轻轻点破纸窗。一瓣枯叶,从树梢旋转降落。微风,以小贼之蹑足,吻了纸窗小洞,潜入欲火熊熊的眸子。感情像根绳,打了个死结。

  “陪我到大殿上去走走。”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微风轻拂脸颊,有欲念搭成意象的图案。大胆嗅辨羞惭时,彷徨与焦灼开始在心内捉迷藏。

  不能囚禁青春秘密,魔鬼匆匆典押梦中的大胆。

  日落。日出。道场为亡魂而做。鸟携秘密出笼。大殿的黝黯处,小飞虫在袅袅的香烟中迷失路途。

  如来佛的斜睨与判官的笔误,都不是闹剧的原料。当无瑕的命运之神被奸污时,叹息茁长于惊诧。

  法本长老不是红娘。张君瑞必须找红娘。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奉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时生,未曾娶妻……”

  还在笑,用手帕遮掩羞惭。欲念一若火上栗,未爆。聪明变成愚騃。真实变成虚伪。两颗心接吻时,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开自己。

  唰唰唰……

  绣花鞋踩过长廊,宛如雨点落在湖面。温情躲藏在佯嗔与薄怒背后,窃笑书生也有未竭的痴狂。古梅下,有一方块阳光,没有风的时候,居然扬起万千尘粒。

  疾步而去的红娘,想起水中之鱼。

  呆立似木的张生,想起野猫在屋脊调戏。

  袅袅香烟是菩萨手中的画笔,婀娜多姿,莫非有了画家的野心?普救寺内不会有女鬼筑墙的故事,放胆搬开感情的篱笆,伸手,抓一把颜色来。

  檐铃玎玲。

  抬头望天,澄澈的晴空,仿佛刚用刷子洗干净的。有一朵圆形的白云,肥肥胖胖,如果能够坐在上边,必生龙垫的感觉。

  “只有傻瓜才上京赶考。”他想。

  思念与心弦相拥于烛火跳跃时。生锈的野心偏逢月亮上升。

  风声飕飕,满庭落叶在打转。

  被沉寂包围的莺莺,心烦意乱,停下手里的针线,听檐铃玎玲。

  “他说些什么?”莺莺问。

  喜剧总在丫鬟的眼睛里上演,那眼睛有宝石之熠耀。

  回答是:“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时生,尚未娶妻……”“妻”字万斤重,无力捺下心火的崔莺莺竟呆了半支蜡烛。

  月光是抽象的锦缎,披在纸窗上。纸窗有人影,喜极。脚步唰唰,推窗又见一树葱郁。

  夜风喜述桃色故事,却无力揭去魔鬼的面纱。魔鬼无所不在,永不停步。大自然的叹息,常在夜间摘去鲜花。

  那份感情,浓得必须加水。

  那份感情,熟得太早。

  从梦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现实”。

  隔一堵墙。

  这边是西厢,那边是花园。这边是张君瑞,那边是崔莺莺。这边是馋嘴的欲望,那边是会捉老鼠的猫。

  睁眼凑在时间的罅隙边,欲穷明日之痴狂。岑寂的园子,喃喃的祈祷声中,有关不住的秘密夺门而出。陈旧的过程,虽不新鲜,却掺杂着糖的滋味。早熟的情感是透明的,无须更多的解释。

  棒香虽已燃起久沉的热情,也悟不出月光为何洁白似银的道理。一声虫鸣,一丝风。最真实的东西,在月光底下竟没有影子。

  老槐树说: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他躲在太湖石边。

  古梅说:不一定。

  老槐树说:她的第三愿是故意讲给那男子听的。

  古梅说: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老槐树说:不说更妙。

  古梅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在引诱那个男子?

  老槐树说: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古梅说:明明是那男子先吟诗。

  老槐树说:她又何必依韵吟和?

  古梅无言。腐霉的回忆中没有新鲜,只有希望是七彩的。小红娘听到破寂的轻步,猛吃一惊。崔莺莺微笑,心中暗忖:

  “月亮会圆的。月亮一定会圆的。”

  心与心的邂逅,必须负担感情的庞大支出。烛火做荒诞的跳跃,寂寞者蓦地想起虾舞。笃笃笃……大殿仍有木鱼声,证明耐性的持久。乱步在思想的道路上踩过,睡神启开大幕,水珠滚滚,希望穿上湿衫。

  这是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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