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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滋夫妇(1)


  新加坡发生暴动那年,我住在惹兰勿刹的N旅店。

  这是一家古老的旅店,楼高四层,二楼与三楼是旅店,用板壁分成十几个房间;四楼则是某业的俱乐部。俱乐部与旅店并不属于同一个机构。旅店的住客不能随便走上四楼的俱乐部去;俱乐部的会员也不会随便走到旅店来。

  旅店的设备不但简陋,而且陈旧。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吊在天花板的电风扇。风扇年代已久,转动时,会发出卜洛卜洛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锅放在熊熊柴火上的清水因沸腾而溅起泡沫。

  由于所有的房间都用板壁间隔,不必要的纠纷常常发生。单身男子抵受不了某种声音的引诱,半夜趴在板壁上偷窥邻房的动静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每个月总有一两次。

  N旅店的设备既然如此简陋,营业当然不会合乎理想。不过,它已开设了几十年,始终没有因亏蚀而关闭。战后,新加坡日趋繁荣,现代化的旅店不少,像阿达菲酒店,像东海酒店,像大使酒店,像国泰酒店,像白沙酒店……都是第一流的酒店。照说,时代已不同,N旅店这样的古老旅店早该淘汰了;它却没有被淘汰。我是N旅店的长期住客,对于这个问题,当然比别人容易找到解答。依我看来,它的存在有两个理由:(一)有些在歌台做工的艺人,生活极富流动性,从联邦来到星洲,或者从星洲前往联邦,少不免总要住几天旅店。大旅店租金贵,不是一般歌台艺人所能负担;小旅店太脏太杂,也不相宜。只有N旅店,不大不小,而且邻近游艺场,正是歌台艺人最理想的寄宿处。(二)N旅店与别的旅店不同,它欢迎长期住客。贪图茶水以及其他方便的单身汉或小家庭,都可以在这里长住。旅店方面对长期住客特别优待,大房每月房租叻币五十至六十不等,小房每月房租仅叻币三十至四十。

  那时候,我在一家报馆工作,经常于深夜或凌晨回家,向别人租一个房间,很不方便,也不受欢迎。当地的同事们知道我是“新客”,就介绍我到N旅店去长住。在旅店做长期住客,起先多少有点不习惯,因为旅店是为旅客而设的,旅客应该像走马灯上的纸人那样,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过,日子一久,习惯成自然,倒也不觉得什么了。

  N旅店的长期住客不算多,二楼有七八个,三楼也有七八个。我住在三楼,对于二楼的情形,并不清楚。

  三楼的长期住客中,有一位是从外地来的体育教员。此人在一所中学教体育,独身单口,与我是同乡,谈得最为投机。至于其他住客虽然每天见面,却无来往。

  在所有的长期住客中,最受我注意的,是一对外籍夫妇。我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国人;也不知道那男的干什么营生。见面,有时点一下头,有时假装不见。

  这一对外籍夫妇的外形很有趣,男的既瘦且长,像竹竿;女的既矮且胖,像木桶。当他们站在一起时,我常会产生一种感觉:他们在互相讽刺。

  我刚搬去N旅店居住的时候,旅店的伙计就告诉我:这一对外籍夫妇已经欠了两三个月房租,常常吵架。

  他们确是常常吵架的。有时候,当我从报馆做完工作回到旅店,别人睡得正酣,他们就吵起来了。两人的嗓音都提得很高,有如鸡啼一般,各不相让。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讲的是哪一国的语言。不过,从他们的生活情况看来,争吵的原因,多数与贫穷有关。

  说他们贫穷,大概不会错。第一,N旅店的账房先生经常上来向他们追讨积欠的房租;第二,新加坡地处热带,衣着比较随便,他们却连干净的衣服也没有;第三,他们经常不吃早餐,中午与晚上,总是由男的从外边带一只长面包回来,和以滚水,分而食之。

  凡是N旅店的长期住客都不愿与这对外籍夫妇打交道,见到他们时,总会投以鄙视不屑的目光。

  我与这位外籍瘦子第一次交谈,是在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六日晚上。我能够清楚记得这个日期,因为这是新加坡发生大暴动的日子。这一天,上午十点一刻,直洛亚逸街福建会馆,前边,突然发生了暴乱事件,几个市民纷纷用木凳和石子袭击警察,情况混乱,警察不得不发射催泪弹。到了十一点左右,吉宁街有一个十二岁的华籍孩子被催泪弹击中,急召救伤车送院治疗,因为伤在要害,不治毙命。下午一点,一辆停在吉宁街附近的广告车被人纵火焚烧。不久,老巴刹的电油站也燃烧了。半小时过后,群众出现在吉宁街,用木棍石子作武器,与警察搏斗。警察开枪,群众散去。下午三点左右,牛车水一带情形更是混乱。暴乱情形如同野火一般,一下子燃遍整个狮城。警方利用直升机低飞,向各街道的群众投掷催泪弹。此时,巴爷礼峇新飞机场也发生暴乱了。

  暴乱最激烈的时候,我在惹兰勿刹一家理发店理发。刚修过面,就听到“丽的呼声”播出警方的宣布:

  “……从今天下午六时半起,至明晨六时半止,全岛实施戒严。各色人等,在戒严期间必须留在户内,不准违令外出。否则,被警方逮捕后,可能被控,并判处三年徒刑;或无限额罚款;或两者兼施。任何人在戒严期间犯有纵火或掠劫之罪行时,可能被开枪射击。……”

  听了这广播,催请理发师赶紧替我洗头吹风,然后走去邻近士多买了一些罐头食品,捧回旅店。

  这天晚上,当然不到报馆去做工了。夜色未合,新加坡已变成死市。吃晚饭的时候,我以罐头食品充饥。就在这时候,那个外籍瘦子走来了。他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

  “晚安,我叫赫尔滋。”

  我也顺着他的语气做了类似的自我介绍:“晚安,赫尔滋先生,请坐。我姓刘。”

  他坐下了,脸上呈露抑郁的表情,眼睛里满是疑虑与失望,显示他的内心已陷于极大的困扰。他似乎很疲倦,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白得像抹过粉似的。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的声调很低,有点发抖,“单是学生集中开会,还不能算是十分严重的事;现在,事情变了质,可能变成种族抵牾!”

  其实,所谓“种族抵牾”,未免言之过早。赫尔滋是白种人,最怕这种可能性的形成。

  “现在,当局已采取断然的措施,”我说,“相信此次骚动事件,不久就会平息。”

  对于我的看法,赫尔滋既不表示同意,也不提出相反的意见。他只是低着头,仿佛一朵枯萎了的蒲公英。经过一番噤默后,期期艾艾说出这么几句:

  “我……我听到戒严的广播后,匆匆赶……赶回来,什……什么东西也没有买。现……现在戒严了,不……不能出街。不知道你……你有余剩的食物吗?”

  辨出他的来意后,立刻拿了两罐罐头食品给他。他将罐头食品接了过去,感动得流了眼泪。当他走出房门之前,他一边用衣袖拭干泪眼,一边做了这样的诺言:

  “明天紧急戒严解除后,我一定到外边去买两罐罐头食品还给你。”

  我笑笑。他疾步回入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赫尔滋一早就出街。我走去报馆看看。在报馆里,我听到两个消息:(一)警察当局于凌晨时分逮捕了几百个人;(二)当局的戒严令将于下午四时开始生效。

  下午三点,我从报馆回到N旅店,看见赫尔滋垂头丧气地坐在会客厅的藤椅上。当他见到我时,他邀我坐下。他对于种族抵牾仍有过分的忧虑,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只是没有提到那两罐罐头食品的事。他的英语讲得很流利,但咬字不准。我断定他不是英国人,也不是美国人。当我称赞他的英语讲得流利时,他脸上立刻浮起自得的笑意。他说他除了英国话外,还会讲法国话、德国话、西班牙话与俄国话。

  “你是一个人才。”我说。

  他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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