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与半岛(32)_刘以鬯

三二

　　§22

　　沙凡有一个同事，姓贺，上海人。那天中午，沙凡和老贺在一家酒楼饮茶时，话题从香港赛马的场外投注谈到澳门的赛狗。然后，话题由赛狗转到回力球。

　　“澳门的回力球，将于六月一日开幕。”沙凡说。

　　“这玩意儿，在港澳算是新鲜的；但在二十多年前的天津与上海，这种赌博方式早已非常普遍。那时候，天津、上海与马尼拉三地的回力球员是经常走马换将的。有些名将的球艺精湛到了极点，像沙萨门地、阿拉那、安杜利，后兰多、安力凯，真是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老贺说。

　　“你在上海时，常赌回力球吗？”沙凡问。

　　老贺笑了：“说起来，我还是一个回力球迷。那时候，我在大学读书，白天在课室里研究回力球经；晚上就走去法租界的亚尔培路赌回力球。

　　“赢过大钱没有？”沙凡问。

　　“大钱是赢过的；不过，平均起来，每个月总要送几百块钱。”

　　“那时候，你还在读书，哪里有那么多的钱送给回力球场？”

　　“向母亲拿的，”老贺说，“我是独生子，每一次向母亲拿钱，只要说得出理由，总不会不给我。”

　　“这样说来，你在大学读书的那几年，在回力球场送掉不少钱？”

　　老贺点点头：“在上海，回力球场的英文名字叫做HAIALAI。那些喜欢赌回力球的人，因为输了钱，就用沪语将它译作‘害阿拉’！”

　　“这名字译得很妙！”沙凡说。

　　“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回力球是怎么一回事了。”

　　“其实，任何赌博都是一样的，”沙凡说，“赌马、赌狗、赌回力球都是一样的。”

　　“澳门的回力球场开幕后，对香港一定会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这是必然的，”沙凡说，“自从澳门逸园开幕后，香港社会就掀起了赌狗的风气。这种风气直到现在还没有衰落。回力球场开幕后，产生的影响决不会比赌狗更小。”

　　老贺说：“回力球是一种运动──被人视作世界上最快的运动。”

　　“在过去的上海，回力球很受赌徒欢迎？”

　　“在过去的上海，回力球场与跑狗场都位于法租界，而且都在亚尔培路上，距离不远。两种赌博的赛程，为了方便赌客，是经过一番安排的。以星期日为例：回力球场每逢星期日就会编出日场与夜场两场赛程。日场由两点开始，赛到五点多结束。夜场则由晚上八点开始，赛到深夜结束。这种编排，使逸园的跑狗必须由下午五点开始，一直赛到深夜。这样一来，凡是喜欢赌回力球与赌狗的人，在赌完回力球之后，可以走去逸园赌狗；到了晚上，又可以从狗场走回回力球场去赌。”

　　“这种赌法，从下午两点一直赌到深夜，未免太辛苦。”

　　“当时，许多赌徒都是这样赌的。”老贺说。

　　“将星期日的回力球赛与狗赛放在一起，赛程太密。”

　　“喜欢赌钱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赌得过瘾！”老贺说。

　　“在过去的上海，回力球场是不是每晚都举行比赛？”

　　“每晚有两场，上场由乙组球员比赛；下场由甲组球员比赛。”

　　“球员也分组？”

　　“球员是这样分的：职业球员与业余球员。业余球员有华籍的，偶而会在星期日出赛，不受薪。职业球员都是西班牙人，系球场从西班牙聘请来的，全部受薪。职业球员的球技有好有坏，球场当局为了表示公平竞赛起见，将所有的球员分成甲乙两组，甲组球员，除非在特殊的场合，极少与乙组球员比赛。不过，乙组球员因球技进步而升上甲组，也有好几个。”

　　“回力球赛是否公平？”沙凡问。

　　“这就很难讲了，”老贺就，“俗语说得好：十赌九弊。大凡赌博，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有弊病。回力球在上海变成一种普遍赌博方式时，就有一种传说：回力球赛赛出的号码，都是赛前决定的。”

　　“赛前决定？”

　　“这只是当时流传在赌客中的一种说法，许多人都相信这种说法是对的，大多数赌回力球的人都在下注前捉摸编号码者的心理。他们相信：每一场比赛的结果都由那个编号码的人编好。不过有时候，既经安排好的结果，也会根据当时的情况而改变。”

　　“既然这样，何必将回力球当作一种赌博方式？”沙凡问，“回力球原是一种运动？”

　　“由于回力球是所有运动中最快速的一种，作为赌博的方式，极富刺激性。人们喜欢赌博，想赢钱固然是一个主要的动机；另一方面却是想在赌博中寻找刺激。赌回力球比赌骰宝、二十一点、甚至跑马、跑狗都刺激。所以，许多喜欢刺激的赌徒，都会变成回力球迷。”

　　“依你看来，澳门回力球场开幕后，会不会受到欢迎？”

　　“很难讲，”老贺说，“澳门与上海不同。上海是一个大城市，人口稠密，回力球场即使每晚都有比赛，每晚总会有那么多的人走去下注。澳门则不同，当地居民不多，回力球场想成为一种普遍的赌博方式，还需要港客的支持。住在香港的人，要每晚走去澳门赌回力球，太辛苦。”

　　“听说，澳门回力球场开幕后，每星期比赛三晚。”沙凡说。

　　“事情好像还没有决定；不过，回力球是一种运动，不赌钱的人走去回力球场欣赏球员们的球艺与走去足球场欣赏足球，并无分别。”

　　“足球比赛的结果是未经安排的。”

　　“回力球赛的结果也未必经过安排，只是上海当年的回力球迷多数相信比赛的结果是事先安排好的。”

　　“依你看来，澳门的回力球场开幕后，对香港社会的影响大不大？”沙凡问。

　　“大概与赛狗差不多。”老贺说。

　　“赛狗在香港有外围赌档。”

　　“将来，回力球赛在香港大概也会有外围赌档。”

　　“作为一种赌博方式，”沙凡说，“回力球与赛狗有着显著的不同。”

　　老贺点点头，同意这种看法：“其实，赛马、赛狗与回力球在本质上都是不同的。赛马是一种由骑师骑着马匹竞赛的赌博方式；赛狗是一种由狗只作竞赛而无骑师骑在背上的赌博方式。回力球则是一种由回力球员作竞赛的赌博方式。换句话说：这三种赌博方式，本质上有相当大的差别。”

　　“听说回力球场的设备相当好，赌回力球时可以坐在皮椅上欣赏球员们的球技？”沙凡问。

　　“澳门的回力球场，还没有参观过；不过，上海回力球场的设备相当不错，有酒吧、有餐厅、有代客下注与领取彩金的服务员、有冷气，而且在观看球赛进行时有舒适的皮椅坐。”

　　“如果是这样的话，赌回力球不是比赌狗赌马舒适得多？”

　　“澳门的回力球场，我还没有参观过。拿三十多年前的上海回力球场与今天香港的马场来比，赌回力球；显然舒适得多。不过，赛马与回力球是不同的。赛马在户外举行；而回力球则在户内举行。既在户内举行，设备当然会好些。”

　　“赌马，除非在场外投注；否则，相当辛苦。如果赌马也像赌回力球那样，有代客下注与领取彩金的服务员的话，马迷们走入马场去下注，就不会那样辛苦了。”

　　“赌回力球，只要着重这种赌博方式的娱乐性、下轻注，以闲适的心情将它当作一种运动来欣赏，倒也不错。”

　　沙凡露了一个笑容，说：“喜欢赌博的人总不肯着重赌博的娱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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