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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占雨正要答话时,侍者端饮料来了。他们各自将方糖放入茶杯或咖啡杯之后,杭占雨叹口气:“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

  “怎么样?”

  杭占雨举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我是去年夏天退休的。退休时,因为拿了一笔退休金。去年冬天,股市兴旺,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股票上赚了钱,我看得眼红,就将手上的十万元积蓄买了股票。刚买入的时候,股票仍在上涨;我以为股票就是这样容易赚钱的,抓住股票,怎样也不舍得卖出。”

  “旧历新年前后,股票的涨幅确是惊人的。”沙凡说。

  “但是,”杭占雨说,“到了阳历三月,股市就下跌了。我对股市的认识很浅,怎样也不肯承认这是大熊市的开始;以为股市将获利货消化后,必会止跌回涨。因此,我做了个愚蠢的决定。”

  “愚蠢的决定?”

  “当恒生指数跌到一千三百多点时,我错误地以为股市不会再跌了,将手里的股票拿去银行做按揭,然后用押来的钱再买股票。”

  沙凡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皱紧眉头,对杭占雨投以同情的凝视,等他继续讲下去。

  杭占雨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落在杯中的咖啡上,用低沉的语调继续讲下去:“最愚蠢的是:恒生指数跌到一千点时,我又将股票拿去另一家银行做按揭。”

  “将押来的钱又买股票?”沙凡问。

  “一点也不错。”杭占雨点点头。

  “现在,恒生指数已跌到五百多点。”

  “前些日子,恒生指数跌到四百九十几点时,银行要我补仓。”

  “这倒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你怎样应付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是没有能力补仓的。”

  “不补仓,银行会将你押给他们的股票贱价抛售。”

  “那些股票是高价买入的,贱价卖出,我的十万元可能只剩两三万了。”

  “你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向朋友商借他们的股票,”杭占雨说,“有些朋友手上的股票也是高价买入的,除非恒生指数回升到他们买入时的水平,他们不会将股票卖出。因此,当银行要我补仓时,我走去向朋友商借他们手里的股票。然后,拿了朋友借给我的股票走去银行平仓。”

  “这样做,相当危险。万一股票继续下跌,银行再一次要你补仓时,你就无法应付了。”沙凡说。

  “我知道,”他说,“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变成一个赌徒,毅然押下最后的一注。”

  “这最后的一注是向朋友借来的。”

  “我决不会拖累朋友,”杭占雨说,“当我向朋友借股票时,我就下了这样的决心;如果股市继续下跌的话,银行再一次要求我补仓,我就贱价卖出自己的股票,将剩下的股票还给别人。”

  沙凡听了这话,立刻联想到前此不久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那则新闻是一个相当有地位的人,因为炒股票失败,万念俱灰,竟悬梁自缢了。

  “你算是幸运的,”沙凡说,“恒生指数已回升到五百多点,要不然就不堪设想。”

  “指数回涨到六百点时,我已将借来的股票还给朋友。”

  “你很幸运。”沙凡说。

  “但是,”杭占雨说,“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使我担忧。”

  “什么问题?”

  “工作问题。”

  “你想找工作做?”

  “是的,我必须做工。”

  “既已退休,就没有必要再出来做了。”

  “不能不做。”

  “为什么?”

  “股票押给银行后,我必须将每个月领到的薪金交给银行,作为利息。”

  “这倒是一件相当悲哀的事情,”沙凡说,“原已退休的人,还要找工作做。”

  “要是有什么适当的机会的话,帮我留意一下。”杭占雨说。

  “我一定会帮你留意的。”

  杭占雨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之后,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买股票?”

  “旧历新年前,见别人都在买股票,看得眼红,多少也买了一些。”

  “赚了钱?”

  “起先,多少赚了一些,后来,与大部分香港人一样,也做了大闸蟹。”

  “没有在千七点卖出?”

  “没有,”沙凡说,“那时候,我对股市的认识很浅,见股市升得那么容易,以为只要有股票,过几天就可以赚大钱!这种想法当然是错误的,不过,有了这种错误的想法,尽管指数涨到千七点、也不肯卖出。……后来,股市下泻,却固执地抓住股票,不卖。”

  “损失多少?”

  “不多,”沙凡说,“与别人比起来,损失不算多。再说,股票仍在我手中,只要股市回涨,就可以将蚀掉的钱赢回。”

  杭占雨耸耸肩,露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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