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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女人都喜欢看服装。亚杏不是一个例外。当她见到一家照相店橱窗里摆着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木头公仔时,心就扑通扑通一阵子乱跳。那袭礼服是用白纱缝的,薄若蝉翼,很美。亚杏睁大眼睛凝视这袭礼服,有点妒忌木头公仔。“就算最丑陋的女人,穿上这种漂亮的礼服,也会美得像天仙。”她想。她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那袭礼服,望得久了,木头公仔忽然露了笑容。木头公仔是不会笑的。那个穿着结婚礼服而面露笑容的女人竟是她自己。她面前的一块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变成镜子。亚杏见到“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穿着白纱礼服,美得像天仙。

  §七

  巴士停定。一种突发的冲动使淳于白随其他的乘客下车。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却这样做了。

  这是旺角。这里有太多的行人。这里有太多的车辆。旺角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要紧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抢黄金的。百货商店里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爱。歌剧院里的女歌星有一对由美容专家割过的眼皮。旋转的餐厅。开收明年月饼会。本版书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点供应阳澄湖大闸蟹。虾饺烧卖与春卷与芋角与粉果与叉烧包。……

  §八

  照相馆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镜店。眼镜店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酒楼。酒楼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装店。亚杏走进新潮服装店,看到一些式样古怪的新潮服装。有一件衣服上面印着两颗心。有一套衣服印着太多的I LOVE YOU。亚杏对这套印着I LOVE YOU的衣服最感兴趣。“阿妈不识英文,”她想,“买回去,阿妈一定不会责怪的。这套衣服,穿在身上,说不定会引诱不相识的男人与我讲话。”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一个男朋友,当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装店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是高兴,倒也有点像惆怅。新潮服装店隔壁是石油气公司。石油气公司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仍是金铺。

  站在金铺的橱窗前,眼望双喜字,幻想自己结婚时的情景,那是一家港九最大的酒楼,可以摆两百多席。墙上挂着大双喜的金字幛。前边是一只红木长几。几上有一对龙凤花烛。烛的火舌不断往上舔。她与新郎坐在几前的大圆桌边。新郎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

  凌乱的脚步声,使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一个长发青年飞步而来,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没有跌倒。一时的气愤,使她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语。这是一句俚俗的咒骂,出口时,那青年已无影无踪。邻近起了一阵骚乱,一若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块大石。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见到警察,心情不免有点惊悸。警察将脚步搬得像旋转中的车轮,手里有枪。当警察从她面前擦过时,她的愤怒骤然变成惶悚。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睛里充满惊诧神情。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这么一句话:“有人打劫金铺!”──惶悚加上震悸使心跳停了一拍。

  然后心跳加速,冬冬冬,像一只握成拳的手在她的内脏乱击。周围的人都很慌张。亚杏也很慌张。亚杏有点手足无措。理智暂时失去应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离开这出了事的现场。两条大腿却不肯依照她的意志移动。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两个男人站在距离她不过三呎的地方大声谈话。“真大胆!”“只有一个人!”“一把西瓜刀与一块大石头,用西瓜刀朝金铺店员晃了晃;用石头打破饰柜,就这样抢走了几万块钱首饰!”“几万块钱?”“有人亲眼看见的,那劫匪只抢钻石与翡翠。”“真大胆!”“只要有胆量,不必盼望中马票。”亚杏转过脸去一看,两个男人中间的一个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马票,他是一个贩卖马票的人。

  §九

  淳于白继续朝前走去。行人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边总会有太多的行人。有一个冒失鬼犹如舞龙灯般在人堆中乱挤,踩痛了一个女人的脚,女人惊叫,他却用手掌掩着嘴巴偷笑。

  站在一家眼镜店门前,将那些古老的眼镜架当作艺术品来欣赏。“几年前,我是不戴眼镜的,”他想,“现在,不但看电影要戴眼镜,阅读书报时还要戴老花眼镜。……”他的思路被两个人的谈话声打断。那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胖,一个瘦。胖子神色紧张,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桂圆。

  “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

  “那边有一家金铺被匪徒打劫。”

  “有没有捉到匪徒?”

  “匪徒抢了一批首饰,从人堆中逃走了。”

  “金铺损失多少?”

  “据说损失了几万块钱的首饰。”

  “有人受伤吗?”

  “好像没有。”

  “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了。”

  胖子长叹一声,瘦子也长叹一声。胖子说“再会”,瘦子也说“再会”。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

  淳于白朝前走去,见到一只黑狗。这黑狗胖得像猪,摇摇摆摆走过来,走到巴士站旁边,翘起一条腿,将尿排在银色栏杆上。一个妇人的皮鞋被尿淋到了,板着脸孔厉声赶走牠。淳于白目击这一幕,不自觉地露了笑容。他想起一只名叫“玛丽”的狮子狗与一只名叫“来兴”的狮子狗。当他还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他家里养过一对狮子狗。后来,玛丽死了。来兴也死了,他的家里却有了五只狮子狗。他离开上海时,五只狮子狗还围在他的身边狂吠乱跳。……

  他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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