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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夏天,时局荒荒乱乱的,人们都不能各安生理,日子显得很黯淡。又下了几场雨,街道上也显得很冷静。我们全家住在英租界寿德大楼避难。学校正放暑假,一天到晚无所事事。
  那天,我正闷得无聊,忽然二弟跑来对我说:“我看见陈绿芬了。”
  大家都对二弟发布的新闻感到兴趣,于是围上来听。二弟说,他看见宪纲表哥带着陈绿芬。
  “你怎么知道是陈绿芬?”我问。
  “宪纲表哥和我打招呼,告诉我的。”二弟小声说,躲过了继母的注意,“他们就住在附近。他说,让我们到他和陈绿芬的住处去玩。”
  大家没有见过陈绿芬,所以对她有着好奇心。我们那时虽都是不大懂事的孩子,对男女之间一些离奇复杂的故事,却也喜欢去探索。于是我们三个人便决定借口出去散步,去看看继母口中的妖精——陈绿芬。看看她究竟比邵佩玉好在哪里。
  英租界地方大半都很幽静,只有宪纲表哥找的这个地方不幽静。他住在一家营造厂里。厂里堆着大大小小的木材,几间厂房里,有不少工人在锯木头。天刚下完雨,那些木材湿漉漉的,闪着黄色的亮光。地上到处都是刨花和锯末。
  我们问了问工厂的门房。转弯抹角地到了厂房的后面,找到一间小小的木屋,那木屋油着绿颜色的油漆,玻璃上接着绿颜色的窗纱。没等我们敲门,宪纲表哥就开门迎了出来。跟在他后面朝我们笑着的,该就是陈绿芬了。
  陈绿芬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妖里妖气。但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材皮肤不用说,单是她那一双剪水双瞳,和那线条柔和而又丰满的嘴唇,就会使你对她目不转睛。而她那一脸天真而又亲切的笑容,更使你忘记没见她以前的那点不屑与敌意。
  她穿着一件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下面是一条白卡其布的裙子,只有一边开叉,显得她摇曳生姿,那时候,女人还都是只时兴穿旗袍,穿洋装的人很少,所以,我们未免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宪纲表哥看到我们注意陈绿芬,就笑着说:
  “不要看她,她是个怪物。”
  “怪物”朝着宪纲表哥妩媚地笑笑,然后招呼我们进来,让我们找位子坐。
  他们这间小屋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一个小茶几、两把藤椅,而我们宾主一共五个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坐才好。
  陈绿芬见我们迟疑,就跑到后面去,找了几个草做的蒲团,放在靠窗的地方,让大家随便坐。
  我们觉得很新鲜,抢着去坐在草蒲团上。
  陈绿芬从小桌上拿来一个小小红色福漆的捧盒,打开盖子,让我们选里面那些好吃的东西,我们发现,里面是酸枣、糖花生、傣子和麦牙糖。
  宪纲表哥说:“吃点吧!这都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陈绿芬露出她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嘻嘻地向表哥看了看,麦哥就接下去说:“她自己是个好吃鬼,一天到晚都在吃零食!”
  陈绿芬笑着,让我们每人选了一样。她自己也拿了一颗傣子,把壳咬开,用手剥着,然后问宪纲表哥:
  “今天该谁煮饭?”
  “该我。”完纲表哥不加思索地说。
  “可是,今天有客人,还是我来吧!”陈绿芬倚在小桌前,大而黑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说。
  “好,那就你来。”宪纲表哥说,“等下吃完了,我洗碗。”
  陈绿芬对我们笑笑,说:
  “今天不许走哦!看我表演我的拿手菜!”
  我们说,我们是出来散步的,不能不回去吃饭。
  “没有关系。”宪纲表哥说,“等一下,我送你们回去,就说我在外面碰见了你们,请你们吃馆子去了。好不好?”
  他一面把陈绿芬往后面推着,一面说:
  “打三碗米!记着:一碗米出三碗饭,你吃一碗,我们每人吃两碗。要先把煤球炉门打开,要不,火上不来,饭就不好吃了。”
  陈绿芬答应着,往里面走去,用她那摇曳生姿的步于。
  陈绿芬去煮饭的这一刻,我们开始研究宪纲表哥,六只眼睛一起集中在他那线条优美的脸上。
  见我们注意他,他先从眼睛上笑起来。黑眼瞳映着周围的淡蓝,笑的时候,一闪一闪的。他的两道眉毛,简直就像漆刷的一般,又黑、又长、又爽利!我们望着他,他望着我们,大家把要说的话忍在心里,只剩下笑意在脸上盘旋。
  于是,他说:
  “我是个坏东西,是吧?”
  大家都爆笑了起来。
  “陈绿芬更是个坏东西!”
  他向后面望了望,陈绿芬正一面擦手,一面从后面走过来。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宪纲表哥的话,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笑着,点头说:“晤,我更是个坏东西!”
  在宪纲表哥和陈绿芬那胸无城府的笑声里,我们开始忘记继母嘱咐我们不要和宪纲表哥接近的话,反而觉得轻松起来了。
  在轻松的心情中,我们觉得那为孩子们所喜欢的酸枣、糖花生和榛子等等,可以容我们毫不造作地伸手去拿来吃,觉得坐在松松的草蒲团上的风味很像在野外捉昨蜢。宪纲表哥一个又一个地说着他那永远说不尽的笑话,让我们又要忙吃,又要忙笑,热闹得不得了。
  而陈绿芬前前后后地走着,穿着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和单面开叉的窄窄的裙子,那轻松随便的样子,好像烧饭是一件快乐高雅的玩意。
  她把青椒拿过来,坐在椅子上,把一只红花的碗碗放在腿上,慢慢用小刀把青椒的籽和筋刮掉,把好的和不要的分成两组,放在浅浅的碗里,把它们送进厨房。又拿来一个紫色的茄子,和一个白色的瓷盘,仍然那么安闲地坐在那里,用小刀细细地削去外皮,然后把茄子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再轻轻的在上面划几道方形的微痕。
  她一面做,一面不停地和我们聊天,还要应付宪纲表哥的玩笑。他一会儿说陈绿芬的眼睛像猫,一会儿说她笑的声音像电车的铃,一会儿故意吓她,说她削到了手,一会儿说她做事的样子不像在做事,像小孩子“过家家”。
  而陈绿芬总是那样把长睫毛一启一阖地笑着。她那柔嫩的手,配着绿色的青椒和紫色的茄子,色调总是那么令人怡悦,她真的不像是在做事,而像在“过家家”。因为她这样轻松,我们也就忘记我们留在这里吃饭会给她增加麻烦了。
  慢慢的,后面传来了炒青椒的香气、酱烧茄子的香气。接着,陈绿芬把小小亮亮的铝制饭锅提过来,把碗筷排在茶几上,莱也端来了。
  陈绿芬说说笑笑地把饭盛好,我们开始吃饭。她笑嘻嘻地坐在那里,安闲地拿着白白的碗、和银制的细细的筷子。你简直不相信她刚刚忙过一顿午饭。
  饭后,宪纲表哥提议去逛街,顺路送我们回家。
  陈绿芬马上同意,躲到衣橱后面,连说带笑地换上一件银灰色小红花的旗袍,对着镜子,用她细致的手指把长睫毛往上理了理,就说“好了”,我这才发现她根本不化妆,而她脸上那发亮的白,和嘴唇上发亮的红,都是天然的。
  她走出来,轻轻盈盈的,把手挽在宪纳麦哥的臂弯里,一手拉着二弟,说:“走吧!”
  踩着营造厂那满地凌乱的刨花和锯木,我们来到街上。刚下过雨,到处都是落叶和积水,陈绿芬的高跟鞋在带雨的柏油路上踩着,并不躲闪那些积水,那黑皮鞋不久就和积水一样的发亮起来。
  我们走着,经过英中街一家书店的时候,宪纲表哥指了指那宽大的玻璃橱窗,对我们说:
  “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是一家专卖外文书籍的商店。玻璃上漆着金色的斜体字——东方书屋。
  我回答他,这是卖书的地方。
  宪纲表哥摇了摇头,说:
  “不是,这是我认识陈绿芬的地方。”
  我朝陈绿芬看了看,她正看着我笑。
  我又回头去看那橱窗。橱窗约有八尺宽。陈列着一些洋装书,里面有一两个店员,很静。
  宪纲表哥笑着说:
  “那一阵,我天天到这里来。”
  “来看书?”我问。
  “起先是来看书,后来是来看陈绿芬。”他说。
  陈绿芬一面笑着,一面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在这里做店员。他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到这里来。”宪纲表哥笑着,望望陈绿芬,又望望那橱窗,很快乐的样子。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我只知道我非看她不可,她是个怪物!”
  我们大家都笑了。看着这个“怪物”陈绿芬袅袅娜娜地挽着宪纲表哥走着,觉得我们是无意中掉进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故事里面。而宪纲表哥和陈绿芬只是故事里的人物。他们离开真实的生活很远,和他们在一起,使我们也觉得恍恍惚惚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宪纲表哥忽然对我说:
  “大表妹,你要不要告诉我姑姑,说你看见了陈绿芬?”
  我迟疑了一会,反问他说:“你说呢?”
  “我想,你最好不要告诉她,因为——”他停了停,对我瞬瞬眼睛,说:“反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我看了看陈绿芬。陈绿芬正在欣赏一家商店橱窗里陈列的玩具熊。我想,我大概是用不着将这件事告诉继母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宪纲表哥,又嘱咐了大妹和二弟。
  我们并没想到假如继母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责骂我们。我们只是觉得和宪纲表哥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而不希望给大人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我们脑子里相信着某一样道理的时候,我们却做着与这道理相背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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