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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母进门那年,我十五岁。
  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些新奇的亲戚关系,在这以前,我们从不曾有过这一类亲戚的。
  继母的娘家姓纪,她自幼跟着她的堂兄长大。她的堂兄是一位退休的外交官,曾到过欧洲。现在我们照理应该叫他舅舅了。
  继母回门的时候,是和父亲一同去的。过了一个月,才又带着我、大妹和二弟回去,说是让我们看看她的家。
  到了那里,我才明白为什么继母希望我们认识她的家。她的家真是值得炫耀!
  房子是坐落在意租界。精致的两层楼,大大的院落,种着花木。一进门是门房,专有司阍的人照应门户。往里走,上了几步台阶,进了一个饰着压花玻璃的门,左右两旁是大厅和客房,楼梯上铺着条毯,照上去软软的;楼上是一些房间,漆的是奶白色。
  继母带我们进了楼上内眷们用的一间小客厅后,便去请舅母和表嫂等人出来。
  她们家的人给我的印像是一个比一个漂亮!
  舅母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无论修饰举止,都一丝不乱。舅舅,我已经见过,继母结婚时,他是主婚人;高个于,有风采,也有威仪,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舅母说,他今天要晚一点才回来招待我们。
  表嫂好像是为了配和这一家漂亮人物,千挑万选才选了来的。她的美丽和端庄有礼,也正是舅母的那种典型。她见了我们,先是依次寒喧,表示欢迎,然后开始拿出他们全家送我们的见面礼——一人一份锦盒,我们道过了谢,继母示意我们不要拆开,于是这些锦盒就原封不动地放在各人身旁的茶几上。
  在这间垂着纱帘的幽暗的客厅里,我们局促不安地坐着,因为这家人都那样规行矩步,我们也只好拼命地保持礼貌。我听说过,对新的亲戚是不能失礼的,虽然我们都是小孩子,可是他们既然拿我们当成人那样的尊敬着,我们也不得不端肃一些了。
  佣人恭恭敬敬地送来茶、西点、南糖、莲子羹、水果;我们接过不同的瓷制或银制的容器,谨慎地道着谢,慢慢地食不甘味地尝着。不时地望着那被镂花窗帘遮挡着的院落,那边的大树慢慢地摇曳着,心里真想放下这些银匙瓷盏,跑到外面去跳跳闹闹。
  继母一面和舅母低声地谈着,一面示意我们不要失礼。表嫂很殷勤的不时靠过来,向我问一两句学校的事。我回答着,闻着她脸颊上的粉香。
  时间过得好慢,来了很久,那座静沉沉的英国座钟还只爬到四点。而继母说,要多吃过晚饭才送我们回去。今天为招待我们,舅母特地叫的登瀛楼的菜,我们是不能不领情的。
  我们装做很有耐性的样子,直直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们想到我们的时候,回答她们的问话。大半的时间,我们只能坐在那里,像看无声电影似的,看看她们细致的粉脸,低低地谈着我们所听不懂或根本听不到的话。
  就在我们闷得无法忍耐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男人从楼下连说带笑地跑上来,那步子又长又快,紧接着上楼梯的声音之后,只听他“咯”的一声把那厚沉沉的门推开,闯了进来。
  “喂,你们都来了,真好!真好!我早就想着看你们。”他说。
  小客厅的空气一下被这个人搅得走了样子。那几个低声谈话的粉脸同时转过来,朝他责备地望着。
  舅母第一个沉下了脸,说:
  “宪纲!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有客人,你知道不知道?”
  被称做宪纲的这个人,闪着他明亮的眼睛,朝我们轮流地望了一阵,先是忍着他刚才的兴奋,但紧接着,他就笑了起来,说:
  “哦,客人?”他笑,“哦,你们哪里是客人?你们是表妹和表弟嘛!”
  他说着,笑着,朝自己指了指,说:
  “我是表哥,我叫宪纲。”
  舅母十分不悦地对他说:
  “你安稳一点好不好?瞧瞧这一屋子人,只有你一个是这样大喊大闹的,一点礼貌都没有!来!我给你们引见——这是大表妹,这是二表妹,这是表弟。这是你们的表哥,他叫宪纲。”
  “哎!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说,对我们笑笑,“你们就叫我宪纲表哥好了。”
  说着,他走过来,把表嫂面前的莲子羹拿过来,也不用羹匙,就那么端在口边,喝了下去。
  表嫂一面拦阻,一面抗议说:
  “哎哎!这碗我已经吃过了,你有你的。你等等,我去替你要。你看!你也不用羹匙!”
  宪纲表哥早已把莲子羹吃完,掏出一条手帕来擦着嘴,笑着向表嫂溜了一眼,说:
  “有什么关系?像你们这样生活,麻烦死人了!”
  表嫂赌气不理他,径自去收那装莲子羹的瓷碗。宪纲表哥却走到窗前去打开那乳白色的窗门。
  随着窗门的打开,那一阵属于初夏的凉爽的微风,就漾了进来。屋子里立刻凉爽了许多。
  “你一回家,就把家里搅得乱七八糟!”舅母说。
  宪纲表哥没有回答,转过身来望着我们笑笑,说:
  “看样子,今天你们要吃过晚饭才能回去了。”
  “那当然。”表嫂在旁边说,“今天我们是特地请表弟表妹的。”
  然后,我们看见表嫂低低地对表哥说:
  “人家是新亲戚,说话要检点些。”
  宪纲表哥仍然那么笑着,没有回答表嫂的话,却对我们说:
  “我带你们看看我们的院子,好不好?”
  二弟首先响应,从椅子上跳下来,说:“好!”
  我和大妹也就跟着站起来,看了看继母,她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点了点头,说:
  “去看看吧!”
  我们像得到特赦似的,随着宪纲表哥跑出去了。
  到了外面,我才看清楚宪纲表哥的样子。
  他的脸型、身材、和那有个性的鼻子,以及线条利落的嘴,都像大舅。那对眼睛的轮廓也像大舅,只不过大舅的眼神是凛凛然的,而宪纳表哥的眼神却总是带着逗人的笑。好像他听到见到的事情都有三分可笑。
  他穿着一套白沙土汀的西装,而当他把我们带出客厅,经过他自己房间的时候,就把那西装上衣脱掉,扔到床上去了。
  “见你们几个小东西,还要让我穿西装!真滑稽!”他对我们笑着说。
  我们也笑了起来。
  “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他要全家人都守他的规矩。”他又说:“你表嫂也是这个样子的,从今天早晨就嘱咐我,说你们下午来,要我穿整齐些。”
  我们觉得和他好像一见如故,就开始问他每天做些什么事。
  他耸耸肩,说:
  “去年,我父亲让我念西语系,我去念了;今年,他说念西语系念不出名堂,要我念外交。”
  “那你就去念外交了,是不?”我问。
  他停了停,说:
  “我没有去念外交,我不喜欢做官。”
  “那么,西语系呢?”我问。
  “被我父亲这一搅,我西语系也懒得念了。”
  “那你就等于是什么也不做了。”我说。
  “对了,我什么也没做。所以,你表嫂说我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他笑着,在马樱花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你的新裤子要弄脏了!”二弟说。
  他摇摇头,笑着说:
  “没有关系,这是我父亲给我买的。他有的是钱。”
  “那你也不应该这样浪费!”大妹说。
  宪纲表哥伸过手来,拍了拍大妹的肩膀,说:
  “不要学小大人的口气!我本来不想穿这么讲究的衣服的。但是,他们不让我穿卡其布。那我只好把沙土汀当卡其布穿了!”
  他说话的语气那样滑稽,大家又都跟着他笑了。
  他又笑着说:
  “我是个坏人,你们不要学我哦!”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他解嘲,大妹说:
  “其实,我倒觉得你很好。”
  “因为我把你们带出了那死气沉沉的客厅,所以我很好,是不是?”
  我们又笑起来。
  “坏人的好处就是能使人发笑。”他说。
  他真的是能使人发笑。从他一露面,我们就像遇到了一块磁石。紧紧地跟着他,笑个没完。
  他开始给我们讲许多笑话。多半是他自己小时候怎样淘气的事。
  笑话讲了不少,他又提议捉迷藏。大家出“手心手背”,结果只有大妹一个人出手心,我们都出手背,所以,大妹要做那个找人的,我们大家去躲。
  讲好,躲的范围不许超出这个后园。
  宪纳表哥把大妹的眼睛用一条手帕蒙住,我们开始分头去躲。数到一百的时候,大妹就要把手帕拿开,来找我们。
  二弟第一个被找到,他躲在藤萝架下面。
  第二个是我,我躲在假山背后。
  但找来找去,却找不到宪纲表哥。我和二弟也开始帮忙大妹到处找,却始终找不到,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正在我们疑惑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唱歌的声音。那歌的调子有点古怪:
  $R%“我有一个绿色的世界,
  那里有绿色的太阳,
  绿色的月亮,
  有绿色的小屋,
  绿色的门窗。
  在那绿色的床上,
  有我绿色的姑娘,
  ……”$R%
  循着歌声,我们一路找去,却发现那歌声是从一个井里发出来的。
  我们俯身看去,只见一个圆圆的约有六尺直径的井,上面盖着木盖。宪纲表哥把那井盖掀开一条缝,人却躲在下面的铁梯上。我们发现了他,大声地笑着,向他抗议,说他不该躲到这里来。
  “为什么不该呢?这里又没有离开后园!”他笑着从铁梯上爬出来。
  “井里好凉快!”他说,这时我们才看见他手里托着一个西瓜。
  “怎么会有西瓜?”二弟诧异地问。
  宪纲表哥摇头示意,故做神秘地说:
  “不要嚷!这是我的宝藏!”
  他说着,把西瓜在我们手臂上轮流地碰了碰。
  “好凉!”我说。
  “这井里是天然冰箱。我的西瓜都放在这里冰。”他说着,把西瓜放在一个石桌上,轻轻一敲,西瓜就裂开了。
  “吃吧!不要客气!”
  我们嘻嘻哈哈地抢着吃,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宪纲表哥让我们把瓜皮瓜子收干净。
  “不要给别人知道!”他说,“免得别人来偷吃。”
  我们又笑起来。
  玩了一阵,大家的新衣服都弄脏了。
  这时,继母房里的姜妈出来叫我们吃饭。
  宪纳表哥打量着我们那一身弄脏了的衣服,皱了皱他那两道长眉,说:
  “糟糕!我姑姑要骂你们了!”
  “没有关系!”二弟说,“她是新来的继母,不好意思骂我们的。”
  宪纲表哥点了点头,说:
  “也对。不过,我可得去换一套衣服。”
  大妹诧异地看了看他,说:
  “奇怪!我们以为你什么也不在乎的。”
  他笑了笑,说:
  “你不知道,吃饭的时候,你们的大舅会来的。他最不给我留面子。假如他骂我,你们就会吃不下饭。”
  说完,他把我们交给姜妈,自己跑上楼换衣服去了。
  饭桌早已摆得整整齐齐。上面铺着绣花麻布的桌单。一色龙风彩釉江西瓷的碗碟,乌木银头的筷子,四个大冷盘摆在中间,每人面前还有一个高脚的楼花银酒杯。
  周围站着四个佣人。
  舅母招呼继母坐在正中,因为她是新出嫁的姑奶奶,回到娘家,算是贵宾。然后,我们也依次坐在两旁。我们这几个弄脏了衣服的“贵客”,局促不安地坐下之后,继母用抱歉的口气说:
  “刚才忘记告诉他们,别把衣服弄脏。”
  舅母的眼睛故意躲开我们的衣服,客气地说:
  “他们还小,是宪纲没有分寸。”
  这时,大舅穿着夏布长衫,纱马褂,走了进来。
  我们小心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大舅!”
  他那凛然而漂亮的大眼睛向我们扫了一下,伸了伸手,说:“坐!坐!”
  他说着,自己先坐下来,我们也跟着坐下。
  继母看了看大舅,说:
  “大哥这套衣服很合身。”
  大舅把马褂袖子轻轻地抖了抖,说:
  “我们有喜庆事,还是穿中国的礼服好。”
  正说着,宪纲表哥也来了。
  一见他那模样,我们简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笑。
  他也穿的是夏布长衫和纱马褂。那褐色马褂上的团花,一个一个的,都好像在逗我们笑。
  他却好像很郑重的样子,迈着大步走过来,在舅母旁边下首的地方坐下去。
  最后进来的是表嫂。她又换了一件衣服,是粉红色绣花的。
  她先给大家斟酒。
  斟到我们面前的时候,继母把我们的酒杯一个一个地倒转过来,扣在桌子上,说:
  “孩子们不喝酒的。”
  大舅向继母举了举杯,说:
  “那边,一切都还好吧?”
  继母也举起酒杯,说:
  “还好,谢谢大哥大嫂。”
  她把酒杯向舅母举了举,然后,放下酒杯,向我们看了看,说:“孩子们都很听话。”
  我们矜持地坐着,差不多连呼吸都不会了。
  忽然,不知怎的,我一眼看见正襟危坐的宪纲表哥,脸上却沾着一小块青青的苔痕。冷不防,我想到他刚才从井里钻出来,一手捧着西瓜的那副样干,怎么也忍不住,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连忙抽出手帕,掩住嘴,假装咳嗽,而大舅还是看出了我在笑他的儿子。
  这时,他偏过头去,用他凛然而又漂亮的眼睛,看了宪纲表哥一眼,发现了宪纲表哥脸上的苔痕,于是我听到他用那凛然的声音说:
  “宪纲!洗洗脸去!”
  宪纳表哥看了看我,忍住笑,掏出手帕,往自己脸上擦着。“我说了,洗洗脸去!”大舅严厉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总也不知道把自己弄清爽一点,像个什么样子!”
  宪纲表哥把手帕慢慢地折好,眼睛对着他父亲那凛然的神色望了一阵,蓦地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耸,迈步向外走去。
  “回来!”大舅说。
  宪纲麦哥站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大舅。
  “把椅子推好,放正!”
  “我还要回来的。”宪纲表哥不知为什么,竟顶撞了一句。
  大舅对宪纲表哥看了一会,然后,仍用他那凛然的平静的声音说:
  “我想,你可以不必回来了!”
  宪纲表哥站在那里,用他那对和他父亲非常相像但又非常相反的眼睛,对他父亲看了一阵,回过身来,把椅子推好。
  我以为他要走了,但他却还冷静地把双手放在椅背上,对我们三个人轮流地望了一阵,仿佛他没有把他父亲的态度放在心上似的,对我们说:
  “表妹,表弟,一会儿见!”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三个长方形的小纸盒,递给二弟,说:“这三件小东西,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
  这时,表嫂在旁边说:
  “我已经替你给过了。”
  完纲表哥看了看表嫂,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要给的。”
  说完,他又在那里对我们看了看,才慢慢地转身了。
  桌上的空气像要结冰一般,冷得令人刺痛。
  我看了看舅母,她在轻轻地摇着扇子,我看不出她究竟是否有点难过,她脸上没有表情。
  继母拿起筷子,为我们拣了几片鸡肉和卤肝,放在我们的碟子里。我们一个一个地站起来。道了一声谢,再坐下去。
  好像我们这一点小小的动作,使凝结的空气活动了些。
  大舅也开始拿起筷子,说:
  “请吧!大家不要拘礼。”
  而我们简直一点也没有胃口。
  四个佣人站在我们的前后左右,使我们几乎忘记了怎样咀嚼,怎样吞咽;而且使我们即使拼命管住自己,也忘不了宪纲表哥走出去时的那个样子。
  而那三个小纸盒,放在二弟和我中间的桌布上,我看得出,那是三个一模一样的蝴蝶牌口琴。
  那正是我们梦里也想着的东西。我们可以带着它去旅行、去划船、去溜冰、去坐火车……
  而我们在刚才那一阵紧张的空气中,竟忘记说一声谢谢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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