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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烘养九十年(4)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后,开始画土坡,老人并不将笔上的录色洗净,而直接调了赭石和淡墨,从那竹林问的地面染起,由地带有褐色的调子,与青绿色的竹叶相映,使得地面显得鲜明。他又接着将笔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实与其说洗笔,不如讲只是略蘸些清水,再痉去调了草绿和石绿,表现地面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虽然绿,却不甚鲜明,当必是因为原先笔上赭石未洗净的缘故。我一面以摄影机追着他的笔触,一边问:

  “老师,您现在笔上是什么颜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黄、石绿!”

  “是不是还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问的目的在此。

  “没有!未料老人给了这个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笔上先前的赭黑没有洗净,您只是蘸了一下清水而已。”

  “没有!”老人还是坚持,像有些不高兴。

  为了探索一代宗师绘画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锅、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机器,俯身到那八尺长的大桌子上,盯着老师的笔:

  “您能不能拿张白纸,把笔腹压上去,看看笔问的颜色?”

  果然,在近笔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这段时间的细腻观察中,我发现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样混合,甚至使用相对的“补色”相加,并将植物与矿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画即使用色非常强,却色不流于俗艳,反而显得浑厚蕴藉的原因。本来有火气的色彩、墨色和线条,在他的层层渲染和色墨调和的过程中变得沉厚,而且隐隐地在那沉厚的背面,露出刚健的骨气,就像是此刻,在老师自己都不一定知觉中,由于能保留笔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面,降下了绿色的明艳度,产生做为前景的力量,一方面也使色彩变得更为丰富,并减少了不同彩色在过渡时的冲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师早年在广州楚庭美术院的西画研究,和遍游世界名山大川的经历,自然发展出他雄浑而多样的画风,与高妙的技法。这技法可以在老师不自觉中出现,却是难以言传、无法全然道破的。

  接下来画竹林后的人家:想必是个大户,有着深深的庭院和讲究的门墙,老人在盖着瓦顶的墙壁上,加了些直的线条,又染了些淡赭墨,表现因年久而龟裂渍污的垩圣土墙面;门亭之间的房瓦下,出细细地以淡墨晕出日影。传统国画对于透视及光影通常不很讲求,但是在老人的作品中,不仅采取了“定点透视”,而且对于阴阳向背,都有周到的考虑;至于天空,传统画家多半留白,老人则常以色墨渲染,营造出白云堂特有的气氛。

  “对于墨线,或是先用淡墨勾,再以浓墨重复描一次;或是先用浓墨画,再以淡墨或色彩重勾一回。”老人细细地勾染房舍:“我曾经和徐悲鸿特别讨论过这件事,一致认为这样做,可以去除单独用浓墨画出线条的火气。”

  与徐悲鸿共事,应该是老人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的时期。徐担任系主任,同时间受聘的还有张大千和傅抱石先生,四人闲来一起游山写生,切磋画艺,当时他们是否想到几个人都将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不朽的人物?同济的砥硕是重要的,或放各人画风中的灵动,许多都是在那时引发,最令老师得意的,不仅在于他可以称得上这三人作品的权威鉴评者,更是三人作品的最大收藏家,且有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兴会淋漓之作和“私房画”。

  “想当年,傅抱石的画,大家都说是乱抹,送人也不要,可是我收,他爱喝酒,画上常铃印‘往往醉后’。我住在重庆郊外的一栋楼上,下面就是茶馆,常备美酒召他来饮,所以收得不少好作品。有一次,一位漂亮的曼君小姐托我向傅抱石要画,傅先生画了一张,对方嫌小,傅不过小姐,就重新画张大的,那张小画则成为我的收藏,真是了不得的好作品。张大千送我的诗画,更是太多了,有一年同登峨嵋,他画的佛光,最是佳作。至于徐悲鸿的作品,不但以前收,现在也不断地收。记得有一年他送了张‘三马图’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东卷西卷,居然被佣人混在报纸里堆到凉台上,所幸虽然风吹雨打,千寻万觅地找回来时,倒还大致安好,水渍,洗五也就掉了。

  老人就凭着他过人的鉴赏力,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收藏家,许多作品,别人不敢判定的,被他挑中之后,立刻身价百倍,他当年在广州东山的寓所是以卖三张古画的钱购置的,据说现在的白云堂也是如此。而且他不但藏画,也藏磁器、玉器、印石。譬如现在题完字之后,拿出来的印章,就个个温润。

  老人盖章,并不像一般画家,在画下垫个薄本子或几张纸,而是以一大块刻图章的红澄色橡皮代用,不硬不软,倒正是称手。至于印泥,他也不用什么西泠潜泉或荣宾斋的出品,而是叶公超先生在世时监制的龙井印泥,朱色间也带有洋红的色调。老人将印章从套盒里取出来,轻轻地拓匀印泥,扶正橡皮,在题字的左方铃下“黄君壁印”和“君翁”两方,他的名章如果用在字侧,通常总会压住一些字的笔划。接着又用一方较大的做为压角,这张画的右下方是溪流,悠悠远去,转入最远处的竹林间,所以压角章必须铃在左侧上坡上,免得阻碍了水的动势。

  老师用印,绝不假手他人,但是每逢压角章,不知是不是坐的姿势影响,多半盖出来的印文会略向右倾,有人甚至说可以用为鉴定的一部分参考,如果每方印都盖得太正,只怕会是他人伪造。

  这一次果然又向右倾,妙的是即或不正,却因那画面本就洒脱,好比黄宾虹的浓淡墨书,与画风倒极配合。印文是“白云堂”,阴文略带些“崩”的风神趣味,我忍不住叫一声:

  “好印耶!”

  “哼!”老人居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手上那温润的印石,向前作势一甩,像是要把它摔掉似地。难道,难道我赞美错了吗?还是什么话说得不得体?

  “甭提了!谈到这个图章,我就有气,若不是送这印的人,不要说今天住的房子,整条巷子我都能买下来!”老人用力地把那方印石插回护套,没好气地丢进盒子:“民国26年,因为抗战搬运不方便,我把3oo多张临古的画稿和苦心收藏的27件古画、画册,装成一大皮箱,存在汇丰银行仓库,后来又为发字全原因,转存德国威廉银行。抗战胜利,等我兴高采烈地取回皮箱,打开来一看,居然全变成了杂七杂八的英文书籍。四处打听,才知道被一个姓徐的掉了包,只是苦无证据。后来那姓徐的自己跑来看我,且送了文房四宝,催我画画,这些图章就是他当时送的。只是我虽然依他的意思画画开展览,自己遗失的那批东西,还是在来;当时有势力的人,都拿了姓徐的好处:也不肯帮忙,你说这种闷气,怎么叫人受得了?”老师把桌上的画向前一推:“不但那批古画是价值连城,就算我临古的稿子,也是无价之宝啊!全丢了!”

  “您也不要生气,想那人也没什么好下场,而您今天的收藏不是更甚于当初掉的十百倍吗?身体又这么好!”我把刚完成的作品扶正,上面题着“竹坞幽居,丁卯新春画于白云堂,90老人黄君壁”;“看看您这小字,一点都不抖,怎么能让人相信,会是90岁人写的。”我捡着好听的说,平平老人的火气。

  此言一出,果然奏功,老人转怒为笑:“这字还算小吗?给你看看!”顺手拾过一个信封,扶了扶老花镜,就在那背面写将起来,“丁卯春90老人黄君壁”,居然是一笔不苟的蝇头小楷。

  “这归我了!”我一把抢过,揣人怀中。又将那桌上的画卷好,收拾起录影机:“老师!向您报告,因为中午送去冲的幻灯片,现在要拿,再送去分色制版,所以我得先溜了,明天早上准时再来!”

  老人笑吟吟地频频点头。师母叮瞩着多穿衣服,老佣人阿健了抢着到外面拉开大门,廊下的画眉笼子全早罩上了黑布,鹦鹉唱着纯正师母腔的“有土地就有他……”

  冲出门去,我心里乐得大叫一声:“嘿!今儿可得了一件宝贝,90老人写的蝇头小楷呢!”

  月亮正从龙安国小的楼顶上冒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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