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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的机器


  我很喜欢跟医生聊天,因为他们常能讲出蛮“唯物”的道理,在我这个相当唯心的人听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刺激,也能帮助反省。

  其实用“唯物”这个词是不够精确的,倒不如说是“很实际”,他们常把人的身体当成一架机器,坏了就要修理,不修就会出问题,甚至连情绪的变化,都能用科学的方法来分析。

  譬如说从检查身体里某种化学成份的含量,能预知一个人自杀的倾向;从染色体的排列异常,分析出与犯罪的关系。甚至连梵高(Vincent Vangogh)作画的强烈色彩,都有医学界的人认为与他用的治疗药物,所造成的刺激有关。于是当我们把出了问题的灵肉之躯带到医生面前,他们很可能把它当作“物”来分析研究,对准那出了问题的地方修理、治疗。

  昨天晚上,纽约著名的艺术收藏家杨恩胜医生到画室来聊天,便又带给了我一些新的感动,他说:

  许多画家,你看他老年的作品不怎么样,却绝不能否定他,因为如果拿出他中年期的作品来看,可能好得不得了,这有什么办法呢?人的身体是有限的,譬如我年轻的时候记忆好极了,可是现在叫我记东西,却得拿出本子写,因为动不动就忘。

  当一个画家的身体情况改变,眼力不行了,手发抖了,体力差了,当然画风也得改!年轻时画工笔勾勒花鸟,这时难免要改为粗笔写意,甚至泼墨。所以一个时期画一个时期的东西。少年时不必装老,老年时也不要强作少年。一个人的艺术地位,是要以他各个时期的不同成就来衡量的。”

  他的这段话使我想起有一次诗人朋友聚会,大家都有个感觉,就是成年时作品所使用的词汇和典故,居然大部分是学生时代习得的。中年以后,尽管吸收的不少,也试图强记一些东西,却难得有多少能自自然然地流到笔端。

  我也确实发现,由于国内的教科书是统一的,每几年会有些更动。居然由记者或作家们写稿时所用的词语,常能分析出他们大约是那一年次的。因为同时间学到的东西,尤其是古文中的特殊句法和词汇,很自然地被带入他们的作品之中。

  此外你会发现,年轻时喜欢用险怪艰涩词句的作家,往往到了老年变得平易,这一方面因为他们的人生境界高了,不再需要卖弄渊博。另一方面,更由于经过岁月的过滤、遗忘,自然留下那最常用、最实用,也最真切的东西。他们的作品确实不再绮丽、辛辣、诡谲,而变得平淡,但是平淡得妙,仿佛摇篮边母亲的话,更能直接触动我们的心灵。

  问题是,他们如果没有少年时的饱学,青年时的峭拔,中年时的雄浑,就不可能有老年时的平淡入妙。

  我觉得人生就像是开矿淘金。像你的这个年龄,体力、记忆力都强,就要努力地挖掘,尽量地吸收,不要怕脑子装不下、库房不够大,而当唯恐不足地充实,真正做到博学强记。

  青年期则是将矿砂分类、学问分门的阶段,也就是开始求精。到了中年,虽然看来拥有的矿砂愈来愈少,却正是你体力可以处理的量,也正是你可以运用充分经验,提炼出纯金的时刻。

  至于老年呢?那是你可以把纯金打造成精美艺术品的时候。在打造的过程中,那金的重量不会增加,甚至可能因为切割烧熔而损失,却能进入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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