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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在西班牙国内政治中,地区问题拔了头筹。

  和地区问题相比,苏亚雷兹处理的在野党问题,可能都算是很平和的了。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终于成为西班牙国内政治最大的困难。它们靠海,加泰罗尼亚靠地中海,巴斯克靠大西洋。又由于它们自然资源丰富,在最近一百多年,它们经济最发达,是西班牙税收的主要来源。外来思潮,也总是先在巴塞罗那登陆,巴塞罗那成为近代政治活动最活跃的地方,曾经是工会政党最多,新花样也最多的地方。马德里的中央政府自然对它抱疑虑和警惕,历来如此。

  内战前的左翼共和政府给了这两个地区自治权,可问题没有根本解决,它们对自治程度并不满意。内战中,它们都站在共和派一边。佛朗哥统治时期,强调“一个西班牙”。他倾向于不给一丝一毫的自治空间。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就是“零容忍”。军事强人的政策比较简单,就是彻底镇压区域自治的呼声。民族文化遭到镇压,学校不允许教授民族语言,媒体不允许使用民族文字。佛朗哥的思路就是:连摩尔人都能在光复后归顺,成为西班牙王国的顺民,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人为什么就不能变成彻头彻尾的西班牙人?

  想起加泰罗尼亚,又仿佛看到我们站在暮色中的巴塞罗那主教堂广场上,教堂台阶上乐手们举起喇叭,乐声响起来,广场上男女老少们,几十个人、上百人,围成一圈一圈,手拉手跳起加泰罗尼亚的传统舞蹈萨尔达那(Sardana)。大家一起踩着简单的舞步。音乐的旋律悠扬平和,舞姿简单整齐,乐者舞者陶醉其中。突然,乐声激越,舞者把拉着的双手高高举起,有节奏地起跳,似乎在用舞蹈呼喊着什么。然后,重新归于平和,周而复始,似乎无穷无尽。你能感受平等、欢乐、和平。就是这不知何时传下来的民间传统舞蹈,在佛朗哥时期被明令禁止。哪怕没有进去一起跳萨尔达那,但你只要在旁边站过、感受过,你都会深感佛朗哥扼杀民族文化之荒唐和不仁。

  苏亚雷兹的民主改革进程命悬一线,成败就看他能不能处理好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问题。

  在佛朗哥统治时期,加泰罗尼亚民族自治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自内战后期共和政府撤出巴塞罗那,大批加泰罗尼亚难民进入法国,佛朗哥枪决了原自治政府的主席贡巴尼斯(Luis Companys)。流亡者随后在法国成立了加泰罗尼亚流亡政府。这个政府尽管什么也没有,却始终存在。当苏亚雷兹启动民主改革时,在旧体制内,大概只有国王和他两个人,看到了这个流亡政府的地位。对苏亚雷兹,什么人在加泰罗尼亚有威望,他就应该和他打交道。苏亚雷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加泰罗尼亚带进民主游戏里来。

  流亡的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有个主席,高龄七十七岁,叫约瑟夫·塔拉德拉斯(Josep Tarradellas)。他在法国一直过着极其清贫的生活,长年住在最廉价的小旅馆里,下雨天屋里要用水桶接漏雨。可是多年来,他照样以加泰罗尼亚的名义,和西方政要打交道,不卑不亢。

  苏亚雷兹看到,尽管塔拉德拉斯是在流亡中接替了被枪杀的贡巴尼斯,并非民选政府,但他始终被加泰罗尼亚人看作是领袖。而且,他刻意让自己的定位超越党派,成为精神领袖。这对于西班牙政府很重要。中央政府处理地区分离问题时,最难办的就是地区在政治和精神上是分裂的,因此找不到单一代表打交道。塔拉德拉斯的存在,给了苏亚雷兹一个机会。

  苏亚雷兹很早就委托自己最信得过的人秘密前往法国,求见塔拉德拉斯“阁下”,传递信息,请阁下在民主改革中予以合作,把加泰罗尼亚人民团结起来,参与西班牙民主。使者回来报告,塔拉德拉斯态度相当不错。报告里有一个细节:七十七岁的塔拉德拉斯阁下提出,如若回巴塞罗那,欢迎仪式一定要由他检阅传统加泰罗尼亚地区武装卫队。

  这一要求的含义,苏亚雷兹不幸没看出来。年轻政治家觉得,这是老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穷讲究。更何况,苏亚雷兹处理这类事的风格是,悄悄做,不张扬。他认为,老头儿太过分,这会激怒军内保守派,一个非法流亡政府的人,要这样神气活现的排场,等于打旧体制耳光,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招摇,岂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没有马上回应。

  误解使苏亚雷兹错失宝贵时间。他没有看出,塔拉德拉斯阁下一点不糊涂。他知道现在西班牙需要他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老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最后帮苏亚雷兹一个忙,帮西班牙一个忙。塔拉德拉斯看到,在民族和地区问题中,“象征性”非常重要。流亡政府和塔拉德拉斯,没有什么实权,对于加泰罗尼亚人民来说,却是一个重要象征。“象征性”就是地区的团结和统一,这对西班牙政府是最宝贵的。

  后来,苏亚雷兹发现,加泰罗尼亚民众明显偏向左翼,偏向社会党和共产党。而民族主义加左翼,会突破右翼军人的容忍极限,会立即导致危险,会使得右翼军人武力干预加泰罗尼亚事务。他意识到自己对塔拉德拉斯的判断失误。

  1977年7月,塔拉德拉斯来到马德里,和首相展开谈判。首相答应,加泰罗尼亚重新获得1932年第二共和时期立法通过的自治地位,而塔拉德拉斯承诺,加泰罗尼亚将忠实于西班牙王国,承认统一的西班牙,尊重西班牙军队。在谈判中,这位老人仍然没有忘记,军事仪仗队荣誉迎接的条件。这次苏亚雷兹懂了,这不只是一个加泰罗尼亚老人的骄傲,这是一种“象征”,要向各方发出一个信息:加泰罗尼亚人,自治了。

  国王随后接见塔拉德拉斯,果然引起军人抗议。对他们来说,塔拉德拉斯和他的流亡政府,根本就是叛乱分子,容许他悄悄回来,已经是对他客气。现在国王竟待之如上宾,还要检阅加泰罗尼亚军事仪仗队,岂不是反了?结果,由国王出面说服军方,以保证塔拉德拉斯返回巴塞罗那时,有军事仪仗队的迎接。

  无独有偶,当国王和共产党领袖卡利约会见的时候,也出现一个小插曲,就是称呼问题。国王手下的人,预先和卡利约沟通细节,说西班牙国王的传统是,对属下的贵族,用对比较亲近的人的称呼:tu,就是“你”,而不是比较正式的称呼。谁知卡利约回答说,我年龄比国王大得多,如果国王称呼我tu,那我也称呼国王tu。王室接见,对国王如此失礼,是国王的手下人想都不敢想的,也不知如何禀报国王为好。

  到了会面那天,国王后来说,他一见面就对作为长者的共产党领袖充满敬意。他很自然地称卡利约为“唐·圣地亚哥”(Don Santiago)。这是很正规的尊称,相当于“先生”。大概从没人这样称呼卡利约同志,他也就自然地称国王“陛下”了。后来,国王对他的传记作家说,在西班牙民主进程中,共产党做出了很了不起的贡献,今日西班牙的强大,西班牙人民的福祉,离不开卡利约的努力。西班牙人民还欠着对他功绩的承认。

  西班牙民主改革开始的1977年,加泰罗尼亚问题安然过关。加泰罗尼亚整体进入西班牙民主改革,在统一的西班牙王国获得稳固地位。民主政治处理民族区域的思路,是大棒和胡萝卜以外的另外一种东西,那就是和民主相联系的国家统一和民族自治。

  可是,在处理巴斯克问题上,苏亚雷兹没有获得同样成功。

  从表面上看,马德里在民主进程中处理巴斯克问题时,始终无法走出大赦的关口。巴斯克地区民族独立运动,在佛朗哥统治时期是恐怖活动和严酷镇压的循环。独立运动制造了很多暴力事件,也就有很多人作为“刑事罪犯”关在监狱里。一旦苏亚雷兹提出谈判,巴斯克马上提出先大赦,先放了我们的人。西班牙政府也曾多次大赦,但是这些人不但人命血债在身,轻易释放无异于降低司法威信;而且他们还是最激进的一伙,信奉暴力,他们一出狱很可能重新拿起武器。大赦过后,仍然暴力事件不断。对新的暴力事件,政府别无选择,只能严查严惩,于是就有新的人被抓进来。

  而巴斯克问题真正棘手之处,在于他们的分离活动在政治上是不统一的。巴斯克的内部诉求其实很不相同,有不同程度的自治,也有分离和独立,分寸相差极大。有温和派,还有层出不穷的极端激进派。这些极端分子,人少能量大。在佛朗哥统治时期,巴斯克地区也有一个流亡政府,但是这个流亡政府却不是超越党派的,也就没有塔拉德拉斯那样的巴斯克人一致认同的象征性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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