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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埃尔·格雷科的画,是你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那种。因为,那里有太多他自己的特殊感受在其中。住在马德里的朋友对我们说,他经常去精神病院画速写。我相信,所有的人在某个程度上,精神都是处于一种特殊状态的。只是一些人在瞬间失控之后,他还能够找回自己,而有些人却是久久迷失,迷途难归。有很多人,他们的精神状态,使他们执著在某一个感应点上,他们的内心需要他们停留在那里。旁人感觉他们承担着难以理解的痛苦和损失,而对于他们来说,获得的是一种他人无可想象的精神收获、安慰,甚至是特殊的愉悦。那些持某种分寸之外执著的人,不论追求的是什么,眼睛里都会有埃尔·格雷科笔下的光芒。

  埃尔·格雷科的色调是偏冷的,人物被他微微地“拔”了一下,有点长,有点变形。这点变形对他们的脸部表情特别重要。埃尔·格雷科在探索人的精神。他用他的画在颠覆所谓病态和非病态之间的差别。埃尔·格雷科在病态中看到人的执著,在执著中看到人的病态。有时候,在某一个氛围中,人们相互切断沟通的线索,相互在对方眼中看到异常。人的个体是如此,群体也是如此。在一个疯狂年代,判断一个人的归属,全看眼神。

  回看埃尔·格雷科的《托雷多风景和规划》,他笔下的托雷多上空,不祥的乌云密布,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预示着未来的战乱。

  托雷多的孤堡抵抗和解围的故事,也通过右翼阵营迅速传遍全国。佛朗哥本人正是这个托雷多士官学校毕业的,因此,他下令军队弃马德里而为他的母校托雷多要塞解围,这样的故事在右翼一方的民众看来,有着很浓的人情味,这为他在军队里广泛赢得人心和声誉。

  佛朗哥的军队转向托雷多为摩斯卡尔多解围,使马德里争取到更多时间。佛朗哥失去了攻入马德里的最佳时机。有些专家认为,假如不是托雷多,说不定佛朗哥能够一举攻下马德里,内战也就打不了三年了。1936年的成功“保卫马德里”,成为共和派在内战初期最鼓舞人心的胜利。从此,绵绵三年,马德里,成为共和派坚持下去的一个最大标志。

  9月为托雷多解围后,马德里在10月底就被佛朗哥的军队包围了。从11月6日开始,马德里已经不再是真正的首都,左翼的共和政府决定离开。他们把马德里的权力交给一个国防委员会,政府就撤走了,转移到了东海岸瓦伦西亚(Valencia),后来又往北转移到巴塞罗那。

  西班牙的政治和地区自治独立再次搅在一起。就在这段内战刚刚开始的日子里,在北部边境,莫拉将军于1936年9月4日达到法国边境线的西班牙城市伊龙(Irun),法国立即关闭了相对的边境口岸。西北最著名城市基督教圣地圣塞巴斯蒂安(San Sebastian)投降。西班牙北部主要是巴斯克地区,一直在要求独立。内战一起,他们乘着战乱,宣布巴斯克自治政府成立。

  而右翼的一个重要诉求是“统一的西班牙”。因此,尽管巴斯克地区在宗教上也是天主教,却因为左翼更宽容他们的独立诉求,因而几乎都倾向内战的左翼一边。和右翼的军队打得不亦乐乎。

  我想,佛朗哥一定没有想到,中途绕个弯给托雷多解围,可能会给战局带来本质的扭转。假如他知道这一拐会影响立即打下马德里,根据佛朗哥的个人特质,大概不会因为“情义”而贻误他心中的挽救西班牙于危亡的大业。他会向摩斯卡尔多和困在阿尔卡扎里的人们,说出摩斯卡尔多对儿子说过的同样的话。

  短短一段时间,马德里形状大变。从1561年开始,到内战的时候,马德里已经当了将近四百年的西班牙的首都。它的都市面貌,和我们现在看到的马德里,已经没有本质的差别,就是说,它已经是现代化之后的首都城市。可是就在内战之后短短的时间里,马德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马德里民众,也在他们的信仰支持下,表现出和托雷多的摩斯卡尔多们一样的誓死抵抗的决心。

  一名美国记者描述道:“十天之内马德里就发生了变化。浮华的建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建筑的防御工事!街道被拆毁,花岗岩被用于建造横跨在街道上和高大建筑物前的防御性围墙。大街的路面被掘起以阻挡坦克。”站在今天的马德里街头,很难想象当时的情景。

  这样的变化不是阻挡佛朗哥立即进入马德里的关键,马德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军队。民众虽然热情高涨,却远没有右翼地区民众的团结,他们是四分五裂的,几乎从一开始就自相残杀。这个时候,需要一个精神上的整合,需要有一个除了打佛朗哥,没有什么别的心思的力量。这样一个力量,就在佛朗哥的军队绕到托雷多去的时候出现了。那就是“国际纵队”。

  此时,“二战”还没有开始,欧洲上空却战云密布。纳粹德国和畸变后的法西斯,给全人类带来的威胁,已经可以清楚地被感受到。当时的世界局势,也不是今天在纪念着战胜法西斯六十周年的时候,人们简单地划分的法西斯阵营和反法西斯的民主阵营两大块。

  而西班牙的左翼和右翼之争,有它特殊复杂的“西班牙情况”,更不是人们想象的民主制和法西斯的决战。

  就算是万分简单地去划分,至少也要划出三大块来。以苏联为代表的那一块,无论如何可以说是别树一帜。要把苏联归到当时的“民主阵营”,实在是一个天大玩笑。这也是“二战”之后,纳粹法西斯一块消失之后,世界阵营马上又划分为两大块的原因。而在西班牙战场上,国际势力立即进入,主要是德意和苏联,也就是国际势力中的极左和极右。类似美国这样的国家,正是极左极右之外的第三块,他们对西班牙内战的哪一边都没有兴趣。

  西班牙人今天回想起来,其实很惨。世界各地的人,在他们小小的国土上,进行国际势力和意识形态的战争对决,而每一颗炸弹,都是掉在西班牙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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