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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深歌在枪声中沉寂

  诗人洛尔加和那一代的诗
  两次看弗拉门戈舞的不同体验
  诗人洛尔加之死
  残酷是属于双方的

  战场之外,西班牙民间疯狂地自相残杀,在内战爆发的初期是一个高潮。

  在内战之前,两派间的暗杀四起,这是法律和执法的政府部门失效的信号。内战爆发初期,不论是在叛军控制的地区,还是在政府依然掌控的地区,执法部门常常控制不了局面,社会秩序被群众组织所左右。群众组织一起来,所谓“法不责众”的局面就形成了。权力落实到群众组织这一层,正是无政府主义、工联主义的理想。而这样的左翼思想在西班牙的“共和地区”一时盛行。右翼占上风的地区,原来的政府没有了,权力也常常落在长枪党这样的群众组织手里。1936年的西班牙,作为社会公约的法律消失了。

  在那一刻,人们得到长期未能获得的解放感觉。当约束瞬间消失,一些人会感到茫然和困惑,另一些人会狂喜失态,这种狂喜会迅速推广和蔓延。本来被隐匿、压抑在内心的一切弱点、人性中本来就有的卑劣和残忍,如潘朵拉盒子中的收藏,掀开盒盖就一拥而出,再也无从收回。人们发现,他们曾经忌妒的人、讨厌的人、不喜欢的人,甚至捏着自己借条的人,都可以在惩罚“敌人”的借口下任意加害。杀人,不再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犯罪行为,竟然还是“正义之举”。

  在“正义”借口出来的时候,道德约束也消失了。在内外约束释放的那一刻,双方都出现了一哄而起的滥杀无辜的高峰期。

  许多人,包括一些知识分子,以罗织的莫须有罪名被杀,完全没有道理可言。很多人只是混乱局面的牺牲品。有时,仅仅是某个人,出于他自己才知道的某种阴暗心理,一时性起,就能导致杀戮发生。西班牙最著名的诗人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加(Federico Garcia Lorca),就是死在这样的不明不白中。

  洛尔加紧接在“九八”一代后面,被称为是“二七”一代。提起他们,就让人想起在政治舞台之外的另一个西班牙。

  在西班牙,就和在其他国家一样,如若它正逢政治动荡、风云变幻之时,人们的视线就会集中在政治舞台上,看它的历史时就只见一帮政治动物,找不到其他人。好像那几十个或百来个人的主导和争斗就在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最终,国家因为他们是更好了还是更糟了,实在很难说。有心栽花花不开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可是实际上,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丰富的民间社会。人们在那里生活,又在生活中,不由自主地发展着语言、住屋、服饰、烹调。一个社会,不论政治争斗如何打成一团,不论有多少芸芸众生也为之舍生忘死,但只要那世俗的民间社会还在,正常的生活就有复苏的一天。

  那些在高昂的政治风潮中被忽略的,似乎无关紧要的,看上去很疏离很自私很自说自话的那部分人,他们随着自己的天性,在琢磨和创造一些好像只是自娱自乐、看上去对国家民族没有什么紧迫意义的东西,但这些创作却会意外地恒久留下来,最终成为这个民族的精神主干。当风过云散,这些创造的集合体,就是这个民族本身。住在这个国家里的人,他们因为这样的创造物而凝聚在一起,相互认同,并且认同这片土地。这就叫文化。这就是高迪开始的大教堂能够让西班牙人有耐心一直造到今天的原因吧。而一些敏感的人,如倒霉的塞万提斯,如戈雅,如高迪,他们在絮絮叨叨,他们在呻吟和叹息,他们在画布上涂抹着颜料,他们在画着设计草图,可正是他们,在成就着西班牙。使得它作为一个民族,不会永久在战场上沉沦。

  “九八”一代的诗人马查多一声:“哦,西班牙,你悲伤而高贵的土地!”令所有的西班牙人低下头去。我喜欢他的《水车》,虽然,不知为什么,对我来说,最后一句略有一点点“过”。

  黄昏正在降临
  多尘而哀愁。
  水在吟唱
  它的民谣——
  用慢慢旋转的水轮和一个个戽斗。

  骡子在做梦
  这疲弱的老牲口……
  伴着水声
  阴沉的节奏。
  黄昏正在降临
  多尘而哀愁。

  我不知哪个诗人
  曾把轻柔的和声
  与如梦水流
  联结永恒的
  转轮之苦
  和蒙住双眼的
  疲弱的老牲口!……

  但我知道,一个
  崇高的诗人,
  一颗心,在暗影
  和知识中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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