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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迪伯德神庙下的兵营

  电影《蝴蝶》的故事
  迪伯德神庙
  马德里兵营被攻破
  长枪党的创始人何塞·安东尼奥被处决
  内战开始

  1936年7月,西班牙内战打响。

  西班牙从第二共和国以来,就有一种全民政治化倾向。民众高度关心政治,积极参与政治活动,不论左翼右翼,他们都要拼命协助自己一方夺取权力。有人通过正常的政治活动,也有人相信暴力和革命这样的极端手段。

  这折射了民众内心的紧张。随着暴力的加剧,人们认为,假如自己一方失败,权力落到另一方手中,自己就不会有好果子吃。政治竞争变为生死存亡的斗争。现代社会里,人们平时的日常生活,社区里人们的日常关系,自然是错综复杂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政治观点的异同,还有很多亲缘、朋友、同事的交往,有类似亲情、友谊这样的复杂感情。一旦政治挂帅,表态动武,人群就被分割开,推向两极。哪怕以前从没有在手上套个袖标的,这个时候也要找个“组织”加入。人们往往是会被时势裹挟的。

  从大面上去看,这时西班牙人是散的,山头林立,满地都是群众组织。就像后来声势浩大的右翼组织长枪党,其实只是各地群众组织都用了同一个大名号,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组织上的联系。

  就在我们这次从西班牙回来之后,偶然间看了一部叫做《蝴蝶》的西班牙电影,讲的就是这段时间的故事。它描写了一个西班牙乡村,有富人和穷人,有保守的村民,有自由主义思想倾向的乡村教师,有天真无邪的孩子,整一个风景优美、相对封闭的乡村小社会。它描写了外面的骚动渐渐影响到乡村的生活,最后突变的一刻到来。人与人,也就是村民与村民间的关系,突然成为一种敌对的、血腥的关系。这部片子是同情左翼的,因此,里面左翼的形象比较温和、开明、进步,是善良的和受迫害的,而那里的右翼和富人是霸道的,右翼村民的形象大多不是愚昧、就是凶狠。

  这个电影很传神。它准确描绘了这样一个过程,一个普通的社区,如何在很短的时间里,因政治冲突而变得紧张、暴力;描绘了冲动激进的地方群众组织如何起来,变成一种血腥的恐怖势力;描绘了民众在复杂的、恐惧的情绪下如何压抑和隐藏自己,以求得生存。电影主角是个十来岁的天真男孩。他和教师——一个老人,有着长久的深厚感情。可是,在风暴席卷一切的时候,男孩在大人的引导下,突然陷入了非此即彼的敌我划分,追在抓走老师的那辆车后。也许是出于恐惧而要掩饰,也许是出于真心的仇恨和愤怒,他开始辱骂并向载着老人的车子扔石头。老人的表情是麻木的,随着车子晃动,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这一瞬,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看到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地方,虽然民族性完全不同,却可以发生一样的事情。

  我完全相信在西班牙的一些村庄里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在内战开始的初期,叛乱地区确有大量自称“长枪党”的群众组织一夜间起来,他们滥杀左翼和无辜者。

  可是,这个故事也并不是西班牙内战故事的全部。它没有告诉人们的是,在左翼占上风的地区,也发生着完全相同的故事,只是双方的位置颠倒而已。

  这种必须站队表态的情况也在军队发生。在内战开始的一瞬间,军队首当其冲受到冲击。发生的故事,惨烈不下于民间。

  在马德里,有住在那里的朋友带领着我们。他久居此地,熟门熟路,但还是很费心思地带我们游览,为了能让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尽可能多的东西。我们也就信马由缰,完全松弛地在后面跟着。可是,有一个很特别的公园,记得我们只是碰巧路过而偶然进去的。

  你不可能对它视而不见,见到了不可能无动于衷。那是在一个高坡上,在一片映着蓝天的长方形水池旁的一组视觉分量很重的、方正巨石砌成的古埃及建筑。好就好在是一组,有两重大门,后面是一个叫做德波(Templo de Debod)的神庙。那是公元二世纪的埃及神庙。

  前面在塞哥维亚看到的罗马输水道,虽然说是“罗马”的,“原产地”却就在当地。所谓“罗马”,那是指时代和政治性质,是因为罗马帝国扩张到了西班牙。可这个埃及神庙,最初并不“产”在这里,而是在南埃及的尼罗河边。原物从六世纪开始,就颓败、废弃了。在现在这个神庙里,有一个小小的博物馆,在那里可以看到神庙在原址时废弃后坍塌了一半的照片。那几乎是一个废墟。可是可以想象,在夜晚,月色下残存的神庙,有尼罗河水在脚下流淌,仍然是何等地动人心魄。

  它移建此地,是由于尼罗河的一场大变故,那个地区要建造阿斯旺水坝。196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始发起一个项目,抢救阿斯旺水坝建造后水库淹没区的考古遗址和古建筑。这座神庙和它前面的两座石门,就这样在1968年移居西班牙,“复原”在这个高坡上,1972年开始开放给公众参观。在这里,作为博物馆展品,这样的环境处理和展示方式,兴许已经无可挑剔。可是,壮虽壮哉,但哪怕是千年巨木,它却已是被连根拔起了。在尼罗河边它是历史,在这里,它只是文物。

  古建筑修复的一条基本原则,是所谓修旧如旧。可是究竟旧到什么地步,对每一个修复个案,考虑还是不一样的。迪伯德神庙假如今天还是在尼罗河边,修复可能更多保留略为残破的状态,也就是更多保留它的历史沧桑。而在这里,今天这样基本修补完整的做法,兴许是更正确的选择。

  埃及神庙的风格很特别,一是古埃及建筑在结构上还不用圆拱,形式就受到材料的局限,跨度大不起来。可是,古代埃及人对力度的表现让人佩服,方方正正的造型会显得单调,可是这个神庙的整体造型有恰如其分的收分,这个形象就坐得住了。不单是那神庙的几个精细雕琢的柱头和入口的处理,还有那边角和檐口精细的圆线勾勒,都让你服了古人。神庙是雄壮浑厚的,却不是粗糙的。

  气势,更来自它不是建筑单体,而是一个群体。两个大门拉开,就有了铺垫的空间,就有了抑扬顿挫的节奏,神庙本身成了最后推出的高潮。水池在引入晚霞和滚动的浮云,它们也一样映照着埃及的天空。

  在水池的一边,有一块小小说明牌,告诉人们现在这座神庙的原址曾经是一个叫做蒙塔那(Montana)的兵营。

  从西班牙结束旅行回到家后,读着有关西班牙的书,蒙塔那军营的名字又跳了出来。“蒙塔那兵营”,总觉得这名字熟,突然想起,那就是我们去过的、有埃及神庙的那个公园。这才知道,那里竟发生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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