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达 > 西班牙旅行笔记 | 上页 下页
四一


  在巴塞罗那,高迪在埋头做设计的时候,当不会没有听到街头传来同胞们用西班牙语呼喊的“列宁万岁”的口号。当时他在做的,是圣家族大教堂(Expiatory Temple of the Sagrada Familia)。在高迪的晚年,他把自己埋在设计建造大教堂的工作中。

  我总觉得今天的巴塞罗那,最叫人服气的是仍在建造中的圣家族教堂。它始建于十九世纪末,而我们站在它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之初,前来朝拜这建筑杰作的游人像潮水一样,却还有五座塔吊在同时开工,一天不停那持续了一百多年的工程。在这一百多年里,无数西班牙艺术家,怀着对宗教和艺术的双重热忱,投入设计制作。人们公认,对它倾注了十几年心血,把自己最后的岁月完全交给它的高迪,使这个教堂获得了灵魂。

  我们曾经在冬日的清晨和夜晚,分别造访过这个教堂。尤其在无人的清冷的黑夜中,大教堂如同一个尚未苏醒的巨人,你会感觉它是浑厚的,有着千年的宗教根基;它又是现代的,有着最奇特的造型,顶尖缀着高迪式的马赛克,色彩斑斓,在阳光和月光之下,同样一闪一亮。

  我们曾经讨论过什么是旅行的最佳时间。

  许多年里,我们总是冬季出游。好像只有最近的这次西班牙之行是在夏末初秋。夏天出游的好处显而易见,不冷,植物喜气洋洋地繁盛;更大的好处,是能够在有限的旅行日子里,享有更多白昼的时光。冷天最要命的,就是早晨太阳迟迟不起身,晚上却早早就拉起厚重夜幕入睡。所以,好像我们理所当然地应该改变一下出游的季节了。可是,这次二度重游巴塞罗那回来,却让我着实犹豫起来。

  在老城区、盖尔公园,在圣家族教堂面前,我再也找不到几年前内心呼应的感觉。它就是消失了,消失在旅游旺季如织游人的腾腾热气里,消失在一片明晃晃的炫目的光亮之中。

  冬天的清冷在凝聚和刺激人的敏感。可是,也失去季节的丰满色彩。记得那年冬天在巴黎,听朋友讲起枫丹白露的金色秋季,让我们羡慕不已,她最后的一句竟然是,“过了秋季,那里你们就不必去了”。此话让人气结。那个初春最后一天在巴黎,是郁金香刚刚开放,枝头出现嫩绿的时候,宁静而温暖。那天也想,以后或许该在初春或深秋出游。我想,假如不是万不得已,以后再也不要在白晃晃的刺目阳光下出远门。

  一个仰慕高迪的德国的建筑系学生,曾向人们打听,怎样才能见到老年的高迪。人们指着巴塞罗那主教堂对他说,每天清晨五点,当这里响起弥撒的钟声,你一定可以看到高迪。果然,在那个时候,在主教堂第一排的凳子前,他找到了跪在上帝面前的高迪。没有人知道他那颗跳动的心在感受什么。人们只看见那高迪在全力营建的大教堂“基督诞生”正立面的钟楼,在一年一年缓缓升起。高迪是躲避政治现实的,作为一个建筑师,他有充足的理由。

  “九八”一代人的入世是有限的。与街头的激进改革者相比较,他们和高迪之间有更为相通和默契的地方。他们只是一些学者、文人、艺术家。在一个温和的时代,他们的书斋研究和学问以及对社会改良的建议,或许能够起到一些作用,甚至重要的作用。可是在一个激进的年代,他们太弱。任何改良都需要时间,可是他们遇到的是一个急火攻心的时代。因此,他们最终都只能躲避。

  寻访高迪中,西班牙宗教的浓烈风格扑面而来。来到这里,几乎凭着嗅觉,就能闻到西班牙是一块浸透了宗教的土壤。感受到他们的宗教感情不是走向抑郁的成熟,而是怀着献身的强烈向往。

  可是谁曾想到,主义也可以演变成另类的宗教信仰,令人们为他们的“天堂”厮杀;而宗教离开“内省”,也就离开上帝的指引,从天堂坠落,蜕变为世俗的主义。高迪晚年面对的西班牙,是起义和镇压、暴力对暴力的僵持和拉锯。在这样的状态下,政府就必定是摇摆的。自由度稍一放大,街头暴乱不止,专制呼之欲出。一旦废宪解散议会,起义应声而起。而街头枪声一响,铁腕更应运而出。

  高迪在1926年去世。就在这一年,西班牙和欧洲的空中航班开通。“九八”一代人开始远去。他们的“归来”,是在一个未来的西班牙。

  高迪去世五年之后——1931年4月14日,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走出王宫,“向民众彬彬有礼致意,然后登上马车”,离开西班牙去法国流亡。在最后一刻,他阻止了身边的人企图否认选举的建议。他说,他不想让西班牙人流血了。街头红旗飘扬,接手西班牙的,是一个主张社会主义的左翼联盟执政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