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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巴特罗公寓令人惊异。高迪有能力保留艺术灵魂的雄性气势和坚质,却同时把手艺的柔美质量,做到无可挑剔的地步。今天的建筑装饰,假如要有曲线,都是两维平面的流动,整个巴特罗公寓,里里外外却是三维的扭动。一种心劲、一种灵魂要破壁而出的张力,在每一个角落存在。而手艺是精益求精。开放的精神使他们挣脱和超越了他们手中能够掌握的传统材料。站在那里,我想,什么叫建筑艺术的品质?看了巴特罗公寓,这就是“品”和“质”。不失最本原的热情和冲动,却有了最现代的技艺和抽象能力。

  以前,在建筑历史书和高迪传记中读到,他的创作和当时欧洲流行的“新艺术运动”相呼应,却没有关联。看了巴特罗公寓,我很怀疑这样的判断。高迪是个建筑师,却也是一个时代象征。西班牙已经有这样一批人,他们是现代欧洲的,也是西班牙的、焕发着宗教热情的。

  这是西班牙“九八”一代生活的时代,这是他们走过的街道,他们看到的建筑。西班牙已经是个现代国家。西班牙的艺术是现代的,领着最新的潮流。他们自己都是学者和艺术家,有着鲜明的独立个性。像巴塞罗那这样的西班牙城市,它的工业和现代化程度,已经足以建立养育这样一批特殊现代西班牙人的温带层。高迪是他们的边缘。他们站在传统和现代中间思索,他们是思想者。他们和高迪一样,首先是耕耘在自己倾心热爱的文学、社会学、教育学和各个研究领域中。沉重的大西班牙问题,自然也必然地走进了他们的视野。根据他们涉猎的学科不同,使得他们对这些议题的关注程度也不尽相同。

  他们铸成了西班牙的“白银时代”。他们在历史上留了下来,不是首先因为他们的政治见解和政治观点的影响,而首先是因为他们在自己从事的领域里的丰富思想成果。或许在那个时候,这些思想成果对当时西班牙的现实改变,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就像高迪的建筑。可是他们的思考留了下来。

  他们以“九八”为标志,是因为1898年的美西战争,令西班牙维持了几个世纪海上殖民霸主的强国梦碎。“九八”一代因此被打下了历史交界点的印记,使得他们的思考和争论,离不开一个核心话题:什么是西班牙的明天?西班牙的未来到底是什么,西班牙到底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才能恢复昔日之荣耀和光辉。历史造就的古代辉煌,此刻成为一个沉重负担。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能接受离开昔日旧梦的一个新西班牙。

  如此苦苦探寻恢复古有辉煌的强国道路,却总是陷入迷茫,于是他们回归到一个更本原的问题,即西班牙人的自我认知:什么是西班牙?我们到底是什么人?隐含着的关键是:究竟什么才是西班牙在世界上的定位。

  他们的思考是两极的。

  他们中有一些人主张不要沉溺在自己的光荣历史中,尤其要远离古代西班牙以骑士和尚武为荣的传统,要更彻底“欧洲化”。而另一些人却走向了相反的主张,他们怀疑西班牙已经行进中的现代化,他们认为西班牙失去古代的霸主地位,就是因为先失去了自己的灵魂,西班牙要寻回旧梦,出路在于找回这一灵魂,发扬西班牙人的传统。他们甚至认为,整个欧洲的现代化,都是错误的方向,而西班牙的传统精神——堂·吉诃德,才是全欧洲的榜样。这种分歧,其实是自由思想状态下出现的一种必然现象。待这种自由思想状态结出成果,需要时间。可惜,外来思想影响下的社会变革,走得比他们快。

  在首都马德里,有一个像英国的牛津剑桥那样的寄宿学院,西班牙人把它叫做Residencia。那是由著名的希内尔(Francisco Giner de los Rios)所创建的现代教育体系的延续。希内尔是十九世纪西班牙最早的一个自由派学者,被人们称为是“西班牙的第一个现代人”。希内尔原来是马德里大学的法学教授。1870年,西班牙政府要求所有大学教授做一个忠诚誓言,发誓忠实于王室,忠实于国家,忠实于天主教信仰。吉奈尔和另外几个教授拒绝,随即被大学开除。这些被开除的教授们,决定组织一个自己的学校,取名自由教育学院。这就是寄宿学院的来历。1873年,西班牙成为共和国,三年之后的1876年,学校终于建成。这是西班牙第一个独立于国家和教会的学校。

  寄宿学院有着小小的护城河,那是西班牙自由教育的一个基地。希内尔和他创立的学校,第一个意识到,西班牙的未来,取决于对年轻一代的教育,这种现代教育必须独立于教会,也独立于政府。最重要的,是在一种自由宽容的气氛下,教育西班牙的青年,培养独立的人文精神。从这里走出了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诗人希梅内斯(Juan Ramon Jimenez)和诗人马查多(Antonio Machado)、诗人洛尔加(Federico Garcia Lorca),诺贝尔生理学奖获得者卡哈尔(Ramon y Cajal),还有整整一代思想家、作家和诗人。西班牙最著名的思想家乌纳穆诺(Miguel Unamuno)也是这里的常客。

  安格尔·加尼韦特(Angel Ganivet)是“九八”一代的先驱之一。他热爱西班牙,却辛辣地批评西班牙的落后社会现象,同时又反对“欧化”,认为西班牙的前途,在于西班牙自身灵魂里那种“非欧洲所有”的东西、那种西班牙的原始性和特殊性,那才是西班牙未来成长的基础。他认为西班牙要内向地寻找强盛之路。他的名言是:“不要走出你自己,你的灵魂在里面。”

  和加尼韦特相对照的,是他的同代人科斯塔(Joaquin Costa)。科斯塔认为,西班牙的前途在于回到欧洲,成为一个真正的欧洲国家。他的一些话成为警语留下来。他说,“熙德的棺材,应该用双重大锁锁起来”。他还说,西班牙需要的是“学校和食物”。他认为,西班牙已经是一株空洞的芦苇,一条干涸的河,西班牙必须“脱非洲化”,必须“欧洲化”。西班牙人必须用开明来代替虚荣,用学校来代替战舰。他大声疾呼:“我们国家不需要热血沸腾的英雄和烈士,而需要冷静而智慧的人,他们能够驾驭和疏导自己的情绪。”他认为西班牙的衰败来自缺乏意志,来自经济落后、文盲、根深蒂固的盲从。他说,西班牙需要自由,而自由的根源是人的独立,而独立的根源在肚子里,饥饿的人永远不会自由。所以,先要让人民吃饱肚子。为此,他提出西班牙要解决农业问题、土地改革和灌溉问题。

  “九八”一代关于西班牙道路的讨论中的分歧,反映了十九世纪西班牙在世界潮流面前,知识精英的深刻分歧。法国启蒙思潮在百年之后被西班牙再次反刍,一群知识分子看到西班牙落后的一面,重提当年伏尔泰和法国百科全书派的思想主张,坚持西班牙的持续“欧化”。可是,又有一群知识分子,把法国启蒙思潮视为危险的陷阱,反过来把希望寄托在“西班牙灵魂”上,梦想“寻根”。前者主张理性、自由、开明,后者主张传统、宗教、统一。这种分歧,形成了思想上的“两个西班牙”。从前者的角度看来,这是启蒙和反启蒙的分歧,但只要看看法国在十九世纪本身的动荡,就可以知道事实远非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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