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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们喜欢在安达卢西亚的小城闲逛,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喜欢转小街小巷小院子。每一个进厅、小院子,都是一家人家用心构思自己特色的地方。所以,在路过一些不能进去的私人住宅时,我们忍不住会上去探头探脑。在塞维利亚转啊转的,就转到王宫旁边小巷里,这儿是著名的犹太区。西班牙城市里凡是叫做犹太区的,总是老城最精彩的地方。一个院子前,门内是一个庭园,建筑装饰漂亮,以一种奇怪的棋盘式,几乎是等距离散开地、满当当地放了上百盆花,这种放法,简直让你觉得多多少少有一点傻。我们在那里嘀咕,说是这地方怎么有点眼熟。突然想起来,在好几个小店翻明信片的时候,都看到过一张明信片上有这个散布花盆的院子。这一定是一个有名的地方。这才回头看墙,果然上面有一块牌子,这是华盛顿·欧文住过的地方。

  华盛顿·欧文是美国建国初期,十九世纪初的人,可以说是西班牙人最熟悉的美国人。在他之前,西班牙是一个没有人很感兴趣的地方,它的历史故事也并不广为人们知晓。即便在欧洲,它也只不过是一个边缘乡下罢了。谁曾料想,却是一个新大陆来的美国人,为西班牙所深深着迷,向欧洲、也向美国讲述了这片土地上的神奇故事。迄今为止,华盛顿·欧文的西班牙写作,还是介绍西班牙的历史传奇中最上乘的作品。

  1826年,已经以作家身份在欧洲出名的华盛顿·欧文,被委任为美国驻西班牙公使馆随员,后来还担任了四年的西班牙公使。他开始在西班牙旅行,尤其对摩尔人西班牙的历史感兴趣。主要是出于对西班牙的迷恋,使他离开美国十七年没有回国一次。作为外交人员在欧洲居住旅行的十几年里,他写下的大部分文字是关于西班牙的。他写作的方式非常学究气,他会一头钻进图书馆埋头故纸堆,一页一页地着迷地读着历史上的档案,写下纯学术的西班牙编年史资料集《西班牙笔记》。他既有机会和贵族总督称兄道弟,也和马夫仆人结为至交。在大量历史资料依据上,他用底层社会的传说故事做营养,开始他的文学叙述。

  华盛顿·欧文开创了一种独特的历史文学的写作,必须“实”的地方,他都依据经得起推敲的历史记载,写得像历史著作一样,考证历史细节、纠正人们的误传讹传。而在那些“虚”的地方,在传说、自己的见闻、经验和感受中,出现了他自己独特的文学化叙述。他讲清楚,自己写的是文学作品,可是和他的学术笔记对照,基本事实都有根有据。他的笔调带着新大陆的遥远和散淡。西班牙对他来说,不是一份消受不了的美艳,而是一本丰富耐读的历史书。所以,他功夫扎实,却下笔朴素。现在读华盛顿·欧文关于摩尔人西班牙的故事,你会不由得为他的历史观诧异:他竟然会这样来叙述一个遥远异国的古老历史。在他的笔下,国王贵族和贩夫走卒都是人,和他自己一样。而他的同情,总是给予弱者,那些历史上的不幸者。

  在他之前,美国是没有自己的文学的。美国人读书,都是读英国和欧洲大陆写出来的书。华盛顿·欧文让欧洲第一次看到了美国人的写作。他的写作中,体现了美国这个年轻国家的质朴和大气。他的文字,第一次让欧洲人意识到,美国的文学时代将来了。他的平铺直叙的“讲故事”方式,一时迷住了欧美的英语文学界,也使得他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可以靠写作报酬为生的人。他为马克·吐温时代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华盛顿·欧文讲述的摩尔人故事和“光复”时期摩尔人的命运,特别精彩而意味深长。

  西班牙基督教“光复”的历史,和三个费尔南多有关。

  十一世纪,科尔多瓦的盛期被扫荡而去,北方的费尔南多一世,就利用摩尔人西班牙的分裂,开始所谓的光复。严格地说,他并没有去占领那些伊斯兰小邦国,而是打服了他们,令他们对他臣服,纳入他松散的政治结构。也就是说,这些伊斯兰城邦的领主们,在政体上认了费尔南多一世这个天主教国王为最高统治者。他成为西班牙第一个天主教国王,这种政体形式在中世纪的基督教世界盛行。臣服的标志就是领主们同意给国王纳贡,在国王要打仗的时候,领主们必须出兵帮忙。托雷多,这个过去曾是西班牙首都的重要城市,也在这些臣服的城邦之列,另外,还有我们眼前的这个塞维利亚。

  塞维利亚当时的摩尔人国王,是一个诗人的保护者,却也是一个好战成性的人。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分裂的摩尔人小邦国们无力和一个联合王国对抗,他自己统治下的塞维利亚也没有这个力量,于是就主动去费尔南多一世的营地,请求宽恕和表示臣服。

  这样,费尔南多一世实际上就拥有了一个多宗教的王国。他手下的一些领主是基督教的城邦,另一些却是摩尔城邦。对于费尔南多一世来说,显然这样也就可以了。他得到了固定的贡奉,他得到了盟友、得到了听指挥的备用军队,夫复何求?因此,对于宗教上“光复”的意义,当事人的看法和今人的认识,显然是有距离的。费尔南多一世在1065年死去。在中世纪,国家对国王来说,就是他出生入死打来的财产,他把国土、不同城邦的贡奉,清点清点,分给了三个儿子。西班牙统一的光复大业,他真的就看得那么重吗?这一分,整合起来的这一片,又一分三块。

  直到两百年之后,费尔南多一世的后代费尔南多三世,才开始对宗教“光复”真正感兴趣。他不满足于摩尔人自治王国的从属,他从宗教出发,要彻底地扫除摩尔人的自治政体。于是战事又起。他最后打下了整个安达卢西亚。摩尔人西班牙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在科尔多瓦东南方向将近一百公里的地方,留下了最后一个阿拉伯人城邦——格拉那达。不过此后的格拉那达,或许并不能作为摩尔人在西班牙坚持统治的象征。因为格拉那达的君主,重复了当年塞维利亚的摩尔王和费尔南多一世的故事。

  在攻打安达卢西亚的过程中,费尔南多三世带兵团团围住了格拉那达,格拉那达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华盛顿·欧文讲述了这段历史:

  格拉那达的摩尔王阿尔哈玛(Alhamar)“作了一个突然的决定,他独自一人,前往基督教的营地,非常意外地突然出现在费尔南多国王面前。他坦率地宣称,自己就是格拉那达的君王。‘我来到这里,’他说,‘基于对您个人良好声誉深信不疑,将我自己归于您的保护之下。拿走我拥有的一切,接受我为您的奴仆吧。’说着,他跪下亲吻国王的手以示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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