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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们在天上兴许是和平相处的,地上的信徒们却需要至少两千年,才能领悟宽容。这种宗教冲突,因力量的不均衡,常常是以强欺弱。在西班牙,新兴的基督教,一开始遭遇强势的罗马诸神,就是这个局面。

  曾经有整整八百年,科尔多瓦是罗马人的城市。他们没有消失,罗马遗迹犹存。在今天的科尔多瓦市中心,在高高的基座上,还耸立着一圈罗马神庙留下的石柱,科林斯柱头大多完整。站在那里,你会感觉,只要这一圈柱子还在,神庙就还在。那淡青色天幕之后,诸神就没有离去。这就是罗马柱式的魅力。

  不是神在战,是信神的人在战。诸神在天上看着,轻轻摇头。宗教的起点,是以对神的忠诚和热忱,拯救自身的灵魂,而来自外部的宗教迫害,却把这种热忱吸引到外部的对抗,最容易点燃的就是殉教的狂热。殉教是一条看似平行的却实质危险的歧路。它有着献身于神的热情和无私的表象,实质上却把宗教的核心“内省”,悄悄地转为“外战”。此例一开,引发了宗教冲突漫漫的黑暗迷阵。

  人试图挣出自身弱点的迷途,却落入了一个更大的迷阵之中,这一进去,就将近两千年。

  以西班牙的血性,在这种时候更是无以控制。一度,罗马人是政教合一的,宗教迫害由执政当局执行。迫害是疯狂的,自杀式的殉教也是疯狂的,以致在西班牙的历史记载中,十二岁的女孩都自觉上门挑战权威,誓成烈女,一死方休。

  在城外,还有一座罗马人留下的石桥,架在西班牙最重要的河流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石桥非常壮观,可惜在这干旱的季节,一孔孔的桥洞之下,与其说是滔滔的河水,还不如说是半干枯的河滩。桥下长出茅草和灌木,裸露出水面的河石上,灰色的鹤在那里寻寻觅觅。

  这座桥就在科尔多瓦主教堂的边上,我们每天都在黄昏的时候,在上面散步。远处的树上,落满了白色的水鸟,耳边一片鸟鸣声。天主教和罗马宗教的冲突,过去了两千年。今天,人们终于可以从一座罗马古桥,自然地就慢慢步入一个天主教的教堂。

  外部压力一放松,天主教爆发式地在西班牙成长起来,可是不幸的是,宗教外战的定势却已经形成,基督教的各种教派又开始相互冲突。不同宗教的冲突、同一宗教的不同派别的冲突,绵绵循环,无止境地久久缠绕着西班牙。

  在天主教转向和异教派的战斗中,最初的一个重要对象,是阿里乌斯教派。那是基督诞生的三百年后。

  新派别的形成,总是他们对于神有着不同的理解。这个时候,又是科尔多瓦,出了一个宗教领袖奥席乌斯主教,他曾经成功地率众和阿里乌斯教派抗衡,声名传遍整个罗马帝国。那个时候,科尔多瓦一定很骄傲。可是这并不是已成定局的胜利。

  罗马诸神渐渐隐入天际,就连罗马人后来也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是被哥特人逼退的。而野蛮的哥特人,偏偏都是阿里乌斯教派的信徒。

  说起哥特人,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在橘子树下的午餐。这个小广场一向很清净,我们正就着啤酒吃炸小鱼,突然,来了一大帮高高大大的德国游客,足有二十多个。对面的小餐馆已经收摊了,他们冲进去,拖出了老板。接着,手忙脚乱,四五张小桌子被拼在一起,围上一圈亮黄色椅面、白色框架的漂亮椅子。那些穿着红色、蓝色、白色、浅绿夏装的游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下了。小餐馆的老板兴奋地跑进跑出,这些人什么都不要,只是要着大大的杯子,多多的啤酒。他们开始喝酒,他们开始举杯欢呼,他们红红的脸变得更红,一些人开始兴奋地站起来。最后,他们一起,开始大声唱歌。

  那是雄壮、豪迈的歌声。小广场是半封闭的,只有几条窄窄的小巷子通向外面,就像一个巨大的共鸣箱。那雄壮、豪迈的歌声,就在这广场上回荡,放大,上扬。终于,我们旁边桌子上的两个德国游客,也按捺不住,举起酒杯,加入了他们的大合唱。周围的人拿出相机,给他们拍照。一个歌手一边唱着,顺手摘下自己的草帽,潇洒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弧线,开玩笑地向路过的行人做出募钱的姿势。所有的人都很高兴,高兴旅途中出现这么助兴的小插曲。

  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哥特人。“这就是哥特人啊”,我不由叫出来。当年被罗马人看作是野蛮人的哥特人,就生活在今天德国的区域里,是日耳曼人的一个部落。一条第聂伯河划开了他们,河东的被人们叫做东哥特人,河西的就被人叫做西哥特人了。也可以说,他们是今天这些德国人的祖先之一。就是他们,南下西班牙,替代罗马人,成了西班牙的主人。在复杂的西班牙血统中,又加入了一部分我们眼前这样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血统。

  “哥特”这个词,此后被稀奇古怪地使用着。

  希腊和罗马毁灭之后,西方文明陷入千年的中世纪。所谓的蛮族入侵之后,用他们的巨手,满不在乎地在地面上粗粗地扫扫,就把希腊罗马的文明扫进海里,堕入冰冷的深渊。待到千年之后,人们从地面上捡起那些希腊罗马时代的文明碎片,他们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原型。他们失落了。他们想模仿罗马宏伟的圣殿,可是,罗马诸神已经离去,他们建起的罗马风格建筑,虽然浑厚而有力,可是那窗洞睁着小小的眼睛,再也没有古罗马文明开敞、明朗、自信的气度。

  他们无法回到罗马时代,他们的复古是失败的,就因为那个众神的时代,已经随着罗马诸神远去了。因此,人们把罗马之后出现的、看上去是那么“非罗马”的东西,都恼怒地叫做“哥特的”。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想到,复古不是唯一的出路。在辉煌的时代退隐之后,不要再试图把它拖出来,它属于过去。人完全可以在今日的创造中重生。他们没有想到,那个诞生于中世纪、看上去一点“不罗马”、被他们鄙夷地称为“哥特式”的教堂,会逐渐显示出它的光彩,从而重建西方文明失落了的信心。

  可是,之所以“哥特”成为一个野蛮、怪异的代名词,是因为杀进西班牙、扫平欧洲大地的哥特人,确实是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于罗马的部落。然而正因为野蛮,他们就骁勇善战。而罗马“得天下”之后,文明逐渐走向精细和享乐,又走向权力的明争暗斗和腐败。这时再牵过一匹战马来,可怜的罗马人已经有些脚软了。

  五世纪中叶,被科尔多瓦的奥席乌斯主教,从教理辩论上斥退的异端,那个阿里乌斯教派,又戴上亮闪闪的盔甲、举着长矛、骑着战马,杀回来了,一直杀到科尔多瓦。此后占领西班牙的西哥特朝廷,信奉的就是阿里乌斯的教理。从外人来看,他们都是基督教。可是对于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来说,这是水火不相容的原则问题。因此,罗马帝国的覆灭,对于西班牙人来说,不仅是异族入侵,更是宗教异端的占领。

  西哥特人这一占,就是整整三百年。可是蛮族入侵,只能够掌控政权,在精神上却常常很难守住。所以到最后都很难说,到底是谁征服了谁。哥特人杀进来,西班牙却满地都是天主教徒。西哥特的朝廷在西班牙虽有三百年,阿里乌斯教派却没有那么幸运。仅仅一百年,西班牙民间的天主教,就征服了西哥特人阿里乌斯教派的朝廷。

  这一切沧桑巨变,都记录在我们到过的一个小城:托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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