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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结果,就在临近讨论开始的时候,以黑人为主的讨论主持者非常生硬地取消了那个KKK成员的旁听资格,并且叫了警察把他请了出去。戴尔·戴维斯自己曾经有过一次被白人警察借故找茬的经历,而且因此导致他的白人女友与他分手。这也是促使他下决心开始对KKK进行研究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惊异地发现,在一个黑人的环境里,他的白人朋友居然也受到性质相同的歧视待遇。他感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会出来仗义执言。于是,他为这名KKK朋友的平等旁听权据理力争。但是,毫无效果。

  戴尔·戴维斯的这番经历,使我们看到,现代意义上的种族问题,它的背景是美国各族裔在法律上有了完全平等的地位和权利,种族隔离已经废除但种族差异依然存在。因此,实际上种族歧视已经不是某一个族裔的专利。假如没有足够的良知,道德追求和理性思维,歧视可能发生在任何种族之间。也许,由于现在的美国白人还是人口统计意义上的多数,他们依然持有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社会地位上的优势,因此人们把更多的注意放在他们身上。可是,随着少数族裔在美国的迅速成长,如果人们放弃理性的坚持和道德追求,那么,没准到了哪一天,就会出现“混战一场”的“种族歧视”。

  例如,在黑人民权运动中,最著名的发生公共汽车罢乘运动的蒙哥马利市,最近一个黑人社区正在持续进行一场抗议,主题虽然仍与“种族”有关,内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他们的目标是一家越南裔的美容店。因为这家美容店打算在这个黑人社区开张,那里的黑人正以种族议题为诉求,要把它排斥出去。这场争执的真正背景,还是该社区的黑人业主不愿被人抢了生意。

  在戴尔·戴维斯的研究中,我们看到,现在美国的KKK成员固然主要还是属于低教育的蓝领劳动阶层,他们的毛病还是狭窄。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从小黑白混居的居民区,他们习惯从小和黑孩子一起玩大,甚至今天还是有黑人朋友。他们对于黑人的偏见也有一些是少数族裔本身的问题引起的。

  在一次戴尔·戴维斯与KKK地方领导人瓦特的谈话中,他们谈到了偏见的形成。他们谈到了在今年一开始我们提到的洛杉矶暴乱。当时我正在看有关这一事件的资料,所以对他们的这场谈话的内容印象很深。

  这名KKK领导人说,他也看了那段著名的录象,他虽然不知道警察对于罗德尼·金的这场殴打的起因是什么,前面发生的情况究竟如何。但是单就这段录象来说,是糟糕的。他们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把他铐上带走,而不是进行一场殴打。对此,他也感到非常愤怒。他认为不论罗德尼·金前面犯了多大的事,警察也不应该这样打他。

  然而,瓦特认为,这并不因此就可以成为黑人暴乱的借口。尤其是在暴乱中他们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暴乱的黑人攻击一些无辜的白人,难道他们仅仅因为恰巧投胎在一个白人家里,就该遭受这些吗?戴尔·戴维斯试图让他理解,这是因为陪审团的判决使得黑人感到意外和愤怒,才导致这场混乱。

  这名KKK领导人却说,戴尔,你的祖先是戴着奴隶的锁链的。可是他们是如何挣脱这个锁链的呢?并不是依靠暴力。而今天的人们应该远比过去更有智慧。一场暴乱只意味着分裂一个城市。暴乱的人们起劲地去偷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例如彩电,十速自行车,百货,珠宝等等。正因为罗德尼·金是在落杉矶被打,所以就给这个城市的人有了一个偷窃抢劫的借口。问题在于这些偷窃抢劫的暴乱者中,至少有一半人是根本不在乎警察把罗德尼金怎么样的,因为他们自己每天在大街上自相残杀。瓦特是在指出美国的一个事实,就是高犯罪率的黑人,其受害者绝大多数都是黑人自己。他说,暴乱对于他们只是抢得一只新彩电的借口罢了。

  黑人民权运动的时候,南方黑人一直是克制地坚持非暴力,但是,从未经历种族隔离的大多数美国大都市黑人却有过数次暴乱。这名KKK领导人经历过1968年的城市黑人暴乱,他告诉戴尔,他当时是一名警察。瓦特说,当他们抢劫的时候,总是说是因为饥饿所致。可是他说,我亲眼看到他们在街上把一辆十速自行车拖回家,谁也吃不下一辆十速自行车去。

  戴尔·戴维斯毕竟是一个黑人,他也许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尖锐直接的对于黑人社区本身所存在的问题的批评。他只能问,那你说该怎么办?这名KKK领导人说,任何一个案子都有上诉的机会。这里不仅有上诉法庭,也有社区关系委员会。暴力肯定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戴尔争辩说,他们在第一个法庭就这样碰了壁,对再去一个法庭上诉就没什么信心了。瓦特摇摇头说,他们根本不需要下一个法庭,那样的话他们就没有借口去抢彩电和十速自行车了。他说,历史证明,只要一件对黑人不公正的事情发生,大都市的黑人就会乘机放火和抢劫。他随之举了几次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类似洛杉矶暴乱的事件。

  戴尔再次试图争辩,指出KKK也有过多次暴力行为。可是在对方的追问下,他不得不承认,在他所指出的这些KKK暴力里,从来没有发生KKK对普通的民众进行抢劫。所以,那名KKK领导人说,他认为,KKK的这些暴力行为只要不是侵犯到公众的,就不是“暴乱”。那是一个特定群体对另一个特定群体发起暴力攻击,有点类似帮派战的意思。但是,在这一点上,这名KKK首领肯定是偷换了概念。因为在南方历史上黑人受到KKK暴力攻击的年代,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根本与帮派战的概念沾不上边。但是KKK暴乱不演变成对平民的抢劫,也是事实。

  在谈到黑人民众团体的领导人时,这名KKK的领导人说,他认为有一半的黑人政治领袖和社区的领袖是善良的。但是,另一半则不仅不善而且是种族主义者。他当场向戴尔·戴维斯念了一段某黑人领袖的讲话,“要是你非得出去偷一个钱包,你就出去偷一个白人女士的钱包,而不要一个黑人女士的钱包。要是你非得出去抢劫和枪杀什么人,那你就去抢劫和枪杀一个白人,不要去抢劫和枪杀一个黑人。”他对戴尔说,这些黑人领袖在鼓励黑人出去袭击“白魔”,他们在把这些灌输到黑人的脑袋里去。

  确实,任何在美国生活的人,都知道黑人的犯罪率远高于白人这个事实。就象瓦特说指出的,美国监狱百分之九十的在押犯是黑人。问题在于,黑人犯罪的受害者,多数也是黑人。

  在这个问题上,最具象征意义的悲剧,就是今年发生的一个案件了。我数次向你提到过六十年代的著名黑人领袖马康姆·X。他被自己的黑人兄弟暗杀以后,他的夫人辛苦抚养孩子,自力并且自强,坚持读出了博士学位,在美国普遍受到人们的敬重。可是,她却在今年被自己的一个外孙放火烧死。她的这个外孙,就是大量的黑人“问题青少年”之一。

  戴尔·戴维斯书中的纪录非常诚实。他并不怀着偏见去刻意丑化他的KKK谈话对象,也不掩饰他自己有时感到的“难以应对”的局面。

  我们在滤去作为KKK领导人的瓦特,在谈话中很可能存在的种族偏见的成分之后,依然可以发现,他讲出了许多事实。你会因此看到,在评论和研究洛杉矶暴乱的大量文章中,都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美国的种族矛盾上,但是,实际上,这场暴乱甚至可能更多地反映了美国少数族裔的犯罪问题以及存在的其它种种问题。而假如这个问题不解决,种族偏见,种族歧视甚至种族仇恨的结扣都很难打开。而且,就象我前面提起的,这不是一方的问题,偏见歧视和仇恨都会形成一种循环。

  有时我想,美国可真是一个困难重重的社会。在六十年代以后,这里的人们在尽最大的努力鼓励多元文化,提倡宽容和对弱势团体的尊重。以致于我们这样的新移民,在和这个社会产生交流的时候,都逐步感受到一种语言压力,凡是在涉及一个少数族裔话题的时候,会更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句,以免冒犯和不尊重。在这样的整体气氛下,使得正常的对于少数族裔中存在问题的讨论,被基本中止了。

  作为多数族裔的白人,大多数不愿意为了触及这个话题,而冒被指责为“种族主义”的风险。结果,不怕冒这个“风险”,反倒就只有KKK和一些“愤怒”的人们了。可是,他们的组成是如此复杂,在触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多数情况下非常情绪化,顾不上掌握什么分寸。这样,更使得一般的美国白人不愿意加入这个讨论的行列。而少数族裔本身,更是对“歧视”二字格外敏感。他们通常不愿意去触动自己的“疮疤”。例如在对待美国黑人在监狱在押犯中异乎寻常的高比例的问题上,黑人社团一般都希望把问题引向警察与司法对黑人的偏见,而很少愿意正面对待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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