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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杨家坪(2)


  “神慰”的开创

  每个特拉普派修道院的发展都是在另一个“母修院”的基础上“分产”出来的。一般的修院社群都不太大,修士达到一定数量,他们就会派出几个修士,在原来修院的财力和精神支持下,选择一个遥远的荒原,从零开始,“分产”出另一个修院社群来。我们的朋友弗兰西斯所在的圣灵修院,就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从肯塔基州的修院“孵化”出来的。所以,他们都习惯于开创期的艰辛。记得弗兰西斯告诉我们,他们的开创者来佐治亚州的时候,面对一片荒原,无从下手。遵照教规,他们最终必须达到自给自足的生存。于是,他们就给当时的佐治亚州农业部写信咨询。修士们寄去了圣灵修院的土壤样品,希望农业部给他们一些建议:这土壤适宜于什么样的农作物。得到的回答居然是:烧砖。

  然而,杨家坪对于习惯艰苦创业的特拉普派修士来说,还是格外艰巨。他们在法国也有一个母修院,可是,他们不仅远离法国的母修院,还远离着自己的文化根源。尽管逐步有中国的天主教徒加入这个苦修教派的社群,参与开创,可是,对这样一个乱石滩来说,人手总是不够。第一任索诺院长,也是第一个踏上杨家坪的修士,他度过的正是最艰苦的一段。1887年他不再担任院长,可以回法国了。可是,他坚持留下,直到在建院十周年时默默去世,第一个躺在杨家坪修道院的修士墓地里。他走的时候很安详。他看到,当年的乱石滩经过这十年,已经收拾出一小块齐整的土地。一圈卷棚顶中国北方民居式样的大四合院已经干干净净地围了起来。院旁还开垦出一片丰产的菜园。当年那个由五名欧洲修士初创的修行社群,已经是一个拥有七十二名成员的大家庭,大多数为中国修士。这里严格实行特拉普派的修行教规。他们依然是静默,虔诚,劳作,远离尘世。在索诺修士离世时,他辛勤参与开创的第一个中国特拉普派修道院已经初具规模。

  世俗世界往往不能理解修道院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建立的“圣本笃规则”,其实在试图制度化地寻求满足人在精神、心智和体力之间平衡的方式。进入修院的都是在宗教上有虔诚追求的人,精神需求一般不存在问题。而宗教本身又是一门艰深学问,涉及哲学、伦理等等人类的本源和终极课题,充满了穷其一生而不能解决的疑问。修院都有庞大的图书馆,涉猎的范围很广。这些研究课题和研究条件,都足以满足人的心智需求。同时,为自给自足而设置的劳动,也在平衡人的体力活动需求。而特拉普派,更强调苦修,即在艰苦克己的条件下,净化自己的心灵。所以,在世俗社会看来毫无趣味的修院生活,在世界各地,甚至在中国,都能够吸引一些对精神有特殊需求的人,这并没有什么可感到特别奇怪的。

  我倒觉得,我们应该比别人还更容易理解修院制度,因为我们熟悉共产主义这样一种理想。修院生活在实践中,其实很接近共产主义理想中的社群生活。例如,他们共同拥有财产,劳动各尽所能,收获按需分配。另外,他们的内部管理实行民主制度,具体生活中遭遇的大事小事,经常通过民主投票决定。长达十世纪以上的成熟的修院制度,给西方社会的制度文明,提供了一个连续性,保留了一份可贵的遗产。

  然而,修院制度和作为社会理想的某些制度的区别是,它具有充分的自知之明。它理解,修院生活,永远只是极为有限的一部分人的生存方式。它不打算外延扩大,不向社会强制推广,甚至根本不作宣传。相反,它强调尊重个人选择和个人愿望。在特拉普派修院,新修士入院必须经过非常严格的培训程序,目的是让产生修行愿望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充分地了解修院生活的全部内容和价值。每一个阶段结束,假如这个愿望没有中止,见习修士将有一个誓言,定出一个有限的进入修院的时间。这个发誓居留的时间,在每一次见习期结束时,逐步加长。直到最后见习期完全结束,如果决心已定,签下一个终身誓言。即便如此,当一名修士最终改变个人意愿的时候,他依然可以违背自己的终身誓言,离开修院。修院根据他逗留时间的长短,给他一笔钱作为这段时间的劳动报酬,让他有条件安排新的生活。

  杨家坪修道院在十分稳定地发展。进入20世纪以后,他们不仅在原来的大四合院北面又接上了一个内院,还按照特拉普派修院的传统,在院内建起了一个法国式的教堂。他们很珍惜自己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社区。和全世界的特拉普派修院一样,教堂是他们精神的聚合点。因此,他们即使只有原始的滚木铺垫的运输方式,还是亲手运来沉重的花岗岩,雕成一根根一米直径的柱子,成为教堂券拱的砥柱。

  修士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乐土。他们不仅在内院有自己的小花园,在一条条山沟里,他们逐年清理乱石,栽下一片又一片的杏树。春天粉黛的杏花缭绕着山谷,秋天修士们亲手制作出当地最好的杏干。他们有了自己的砖窑支持扩建的需要,又有了自己的牛栏羊圈,供应肉食和每天的鲜奶。菜园也在扩大,除了封冻季节,蔬果不断……即使没有那些旧日的照片为证,想象他们艰辛的开创之路,对于我们来说,都并不困难。因为,我们熟悉弗兰西斯和他的圣灵修道院,还有他那些幽默、随和、勤劳的修士兄弟。这是我们可靠的活的阅读注解。

  杨家坪修院隐居深山,与世隔绝,只和教会还保持一点遥远的联系。依据修院的自治原则,他们营造着自己俭朴自然并且基本封闭的生活。

  苦修院的毁灭

  可是,躲避革命与战乱的特拉普派修士,寻觅到遥远的东方,也并没有寻到世外桃源的安宁。索诺修士去世仅仅七年,1900年,义和团风潮席卷中国,洋人洋教成为主要的攻击和掠杀目标。虽然修道院是内向封闭的静修之地,不同于任何教堂和传教场所。可是,义和团民并不打算加以区别。修道院一度被大批义和团民包围,形成对峙的局面。就在这个时候,索诺的继任者,同样是来自法国的范维院长,忧心如焚,急病去世。大批邻近村子的中国天主教难民,在包围之前逃进修道院。所以,内外对峙的,其实都是中国人。即使是修士,也几乎都是中国修士。因为,在范维院长去世以后,这里总共只剩下三名“洋人”。

  之所以义和团民没有贸然进攻,是因为传说院内有很强的防御实力。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修士惊讶地发现,包围的义和团民突然在一夜之间尽数散去。后来,闭塞在深山的修士们,才逐渐听说外面有关这场风波的整个故事,才知道外部局势的转变,才是他们获救的根本原因。

  此后,他们经历了将近四十五年的和平与安宁。那四十五年的中国,并不是一个安静的乐土。这里经历了满清王朝的终结,以及连年内战。但是,这些都没有波及隐居在太行深山里的修道院。看来,他们出于宗教原因的远离尘世的选址原则,得到了安全生存的结果。他们似乎又可以开始尝试一个世外桃源的梦想。

  在这段时间,他们接待了一些难得的客人。他们一直有兄弟修院互访的传统。这个传统延续至今。因此,在1912年,美国肯塔基州的一个特拉普派修道院长,也曾远涉重洋,来到这里访问。而这位访问者,正是来自我们的朋友弗兰西斯所在的圣灵修院的“母修院”。也就是说,弗兰西斯这个修院家族的先辈,曾经亲眼看到过我们的这个中国修道院。

  同样,杨家坪神慰院,也派出修士,到欧洲和北美的兄弟修院访问。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已经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一个特拉普派修道院。当时他们有一百二十名修士,基本上都是中国人。按照他们的传统,在1926年,他们也“分产”出了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子修院”——神乐修道院。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然而,远离尘世的静修之梦再一次被粉碎。这是一个深山隐地,可是战乱中的中国,震波深入传向每一条山沟。侵华日军使战火逼近太行山,并且终于占领了邻近的一个城市。第一个震动修道院的消息,是日军在占领这个城市后杀害了十几名外国传教士,其中有一名在那里避难的特拉普派修士。那是1937年。日军在附近的出现,使得杨家坪修院所在的地区,成为中日交战的拉锯地区。静修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他们被迫与粗鲁闯入这个封闭世界的各种力量周旋,被迫改变他们的存在方式,开始前所未有的求生挣扎。

  日军进入过修院,带走了仅有的几名欧洲修士,关入在山东的集中营。他们几经努力,辗转通过欧洲教会联系上德国的教会,才营救成功,使他们返回修院。日军在修院所在地基本上只是过境,整个修院的建筑物得以保存,修士社群也没有被驱散。可是,由于日军在这个地区的出现,这个地区的性质改变了,这里不再是远离世俗的隐居处,而是成为军队常驻的抗战区。他们在这里第一次遭遇世俗世界的直接过问。问题在于,他们是一群特殊的僧侣。他们追随着自己心中的上帝。可是,他们的生存方式并不被战争的任何一方所理解和容忍。

  他们进入了将近十年的特殊军管期。私有空间,甚至生命和财产都没有保障。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几次绝望,分批遣散修士,也有欧洲修士被强制离开。可是,他们又在一次次希望的驱动下,重新聚合。对于这些修士,这里不仅是他们的家,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一土一石地清理,一砖一瓦地修盖,这里还是他们安放心灵的场所。他们在绝境中还有一丝希望,希望一切能够熬过去。这样的希望应该是合理的:战乱总是暂时的,和平终将来临。当硝烟散去,山谷里留下的,总应该是宁静。宁静是恢复修行的前提,是修士们对生活的惟一奢求。

  他们熬到了世界大战的终结,但是,内战的硝烟又起。修士们没有想到,他们熬过十分残酷的十年,却等来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终结。1947年,杨家坪神慰修道院依然聚集着近八十名修士。其中有六名外国修士,四名来自法国,一名来自荷兰,一名来自加拿大。他们成为这个中国特拉普派修道院的最后一批修士。这个修道院的故事成为法国革命消灭修道院的一个东方翻版。1947年,杨家坪神慰院被劫洗一空之后,付之一炬。数里之外有一个农民,在目睹他认识的两个修士被杀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看到天空血红一片——一个兴奋的士兵对他说,“杨家坪,我们把它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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