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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审团已经作出了判决(4)


  第二天一大早,新奥尔良市报纸上出现一则小小的广告,却使得整个意大利裔社区都被震动了。广告的标题是:“群众大会”。

  广告内容是:“3月14日,星期六,上午十点,邀请本市所有良民在克雷雕像面前聚会,以挽救在汉尼希案件上寻求公正的失败。起来准备行动。”在后面,是长长的六十一个召集人的签名。里面包括沙士比亚市长的副手帕克森,以及几个“五十人委员会”里的成员。

  驻在新奥尔良市的意大利领事,在清晨读到报纸上召集群众集会的广告,大吃一惊。他立即赶出去,试图设法制止。在他看来,这则广告的意思,就是当地的白人联盟要煽起一场对意大利裔居民的战争。他立即赶到市长办公室,在那里,领事见到州司法部长也赶来了。可是,市长不在。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们两人像没头苍蝇一样,焦急地寻找市长,宝贵的时间却在无情地一分分走过。

  1891年3月14日,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

  十点钟,在亨利·克雷的雕像前,已经聚集了大约六七千人。三十四岁的市长副手帕克森等人,爬上了雕像的座子。他宣称,“声名狼藉的陪审员”开脱了“黑手党的黑社会”,并且问,“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去给凶手定罪?”下面,是一片“吊死dagoes!”的回应。另一个人的讲话是这样结束的:“绅士们,让我们去行使我们的职责!”

  他们出发了,一路上出现一批百人左右带着长枪短枪的民众,加入他们的队伍,并且走在队伍最前面,成为后来的“行刑队”。这个神秘出现的“行刑队”,人们一直不清楚它的来由,直到1955年,一个七十八岁死在佛罗里达的老人,留下一份自诉,人们才解开这个谜。他就是当年“行刑队”的一员。这个“行刑队”是在陪审团结论宣布两小时之后,在帕克森的法律办公室里,由“五十人委员会”私下安排的。还要求他们发誓,永远对“行刑队”成立的过程保密。

  他们一路向县监狱进发。监狱周围都是黑人区,看到一群杀气腾腾的暴民涌来,随行的记者听到一名黑人妇女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感谢上帝,幸亏不是一个黑人杀了警长!”

  人群中还在愤愤地传说,昨天,“黑手党庆祝了他们胜利”,“黑手党的旗帜在街上飘”。其实,这是意大利国王的生日,意大利裔居民把它看作是传统的节庆,也有传统的庆祝活动。那些在飘扬着的,只是有着意大利王徽的旗帜罢了。在偏见和仇恨之中,谣言是多么容易如长上翅膀一样,在愤怒的人群中穿行。

  意大利领事终于在郊外找到了正在这里作客的路易斯安那州的州长。这名州长是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的一名将军,打仗英勇无畏。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只脚,照样在1877年1月,领导三千名路易斯安那州的白人联盟民兵,赶走了战后重建时期的州政府,然后自己在政府大楼里宣誓就任州长。

  州长是市长的好友,在听了意大利领事的告急之后,他说,他也看了广告,认为这没什么,只是一次“和平的集会”。再说,他不打算“干涉市府的内政”。他说他今天给过市长一个留言,让市长给他回电。所以建议意大利领事在他这里等等。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领事虽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只能抱最后的希望暂时等在那里。

  此刻,将近两万个市民包围了县监狱。在监狱附近是黑人的住宅区。白人民众为了表示他们的行动是“代表了所有新奥尔良人的意愿”,就邀请黑人参加,结果也确实有不少黑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在监狱里,典狱长那天一早就知道情况不妙,守在大门外的十来个警察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来。典狱长先把带着长枪的卫兵安置在各处保护监狱。然后急着给市长打电话。他找不到人,却眼看着人声鼎沸,暴民逼近了。最后,他们对峙在监狱大门的两侧。暴民们要他打开监狱,交出意大利裔的囚犯,被典狱长断然拒绝。于是,暴民们开始用各种方式,试着砸开全钢的监狱大门,都没有成功。他们又想起,在另一条街上,监狱还有一个小门,远没有这么结实,便转而向那里涌去。典狱长见势,赶紧把大多数警卫设防在这个小门后面,可是他当然知道,寡不敌众,最终是守不住的。他的最后一丝希望还是向上司求救。他急着给市长和警长打电话,可还是找不到人。

  典狱长终于绝望了。他下令把所有的囚犯关在囚室内,却把那十九名意大利裔的囚犯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他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决定现在放了他们,让他们躲藏逃生。可是这个监狱虽大,却没有多少能够隐藏的地方,他建议他们躲藏到女囚部去,那里相对好些。他们要求典狱长给他们发枪。他没有同意。他说,他只能给他们很短的时间,让他们自己躲藏起来,然后他就把监狱内部所有的门都锁上,使得暴民们进来之后不那么畅通无阻。

  这十九名意大利裔的“自由人”疯了似的四散奔跑开来。

  等在州长住处的意大利领事,终于熬到了电话铃响。接电话的是和他同来的州司法部长。他接完电话,转告领事和州长:暴民已经进入县监狱。

  科特领事冲出屋子,前往县监狱,想自己前往阻挡。他一点没有概念,究竟有多少暴民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场面。

  监狱的那扇小门已经被砸得稀烂。市长副手帕克森等三个领头人,带了六十个行刑队员进入监狱,其余的把在门口。典狱长的卫兵们不仅没有抵抗,还向暴民交出了手中长枪,甚至还有人指点了逃亡者的去向。第三层的女囚部,有六个逃亡者在那里,听到楼梯的脚步声,他们跑过走廊,从另一个楼梯下楼,可是通向院子的门是锁着的,而杀手们已经在女囚的指点下追来。这六个意大利裔的逃亡者站在那里,生生地看着他们逼近。相距不过二十几英尺的时候,上百发枪弹齐发,打碎了他们。

  另外三个逃亡者包括马切卡,在男囚部的走廊被另外一些暴民抓住,马切卡试图反抗,立即被近距离打死,形状惨烈。另两人都被枪弹击中,还有两个单独躲藏的,也被搜索出来拖到走廊,遭到枪击。每次传出枪声,都引发外面民众的欢呼声。这时,几个领头的决定,来一个公众的庆典。

  他们命令抬出还有呼吸的受难者,一名被拖到一个街区之外吊上电灯杆,在他还在挣扎的时候,又一阵乱枪射来。接着,另一名还有呼吸的受难者被如法炮制,吊到了一棵树上。

  意大利领事科特赶到了。他眼前满是狂欢的人群。他看到在人群中,有大约两千多名是妇女儿童。

  几小时的血腥屠杀和庆典,如一阵风暴扫过。暴民们满足了,大多散去。在监狱中,典狱长戴维斯从各个隐蔽的角落找出八名幸存者,那名十四岁的男孩马切斯也在其中,而同被宣判了“罪名不成立”的男孩的父亲,已经和其他十名遇难者一起,死于暴乱者的枪口之下,再也不能回家了。

  根据《大百科全书》对“私刑”(lynching)的定义,私刑是暴动的民众暴力行刑的一种形式……杀死有真正罪行、或是假设有罪行的个人。按照这样的定义,1891年3月14日发生在新奥尔良的事件,总共有十一名意大利裔市民,被暴民用私刑处死。这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处死人数最多的一次私刑。

  “新奥尔良私刑”事件,折射出1891年美国各个层面的问题和状况。不仅反映了1891年的新奥尔良、路易斯安那州和南方的状况,也反映了当时相当一部分的美国民众、美国媒体的状况和认识水平。在遭遇社会治安被来自意大利移民的黑手党挑战的时候,在安全普遍感受威胁的时候,民众会自然倾向于不顾一切,只求安全只求“有效打击”。尤其是民众认定的犯罪分子集中在一个陌生的群体中,和主流民众之间不仅文化隔阂,甚至语言不通。这个“族群”会自然被人贴上“标签”,他们的个人权利会非常容易遭到侵犯。

  事件发生之后,在全美国,包括《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将近一半的报纸,对“新奥尔良私刑”是持肯定态度的。理由是,“新奥尔良人的生命和财产更安全了”。新奥尔良人“被激怒”了,不得不起来打破他们生活其下的犯罪集团的“恐怖统治”。其原因就是,当时的民众,包括在北方大城市中,都遇到陌生的意大利黑手党犯罪的威胁。有组织的犯罪势力强大,警察系统难以奏效,寻求正常的司法程序往往失败。我们从电影《教父》中看到的情况,一点没有夸张的成分。直到今天,意大利西西里岛本身,还在为黑手党犯罪而头痛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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