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达 > 带一本书去巴黎 | 上页 下页


  现代建筑师是最强调个人风格的,而水平却参差不齐。当这样一个群体一哄而上,效果可想而知。建筑师的个性作为一个职业要素,在今天已经是一个定论了。人们已经忘记,城市作为一个完整作品,最需要的是什么。在完整的奥斯曼的巴黎中心城区,凡是要增加一栋建筑,只要稍微诚实一些,你都必须承认,建筑师只能在这个时候放弃自我表现的强烈愿望,而是做一个“织补匠”。使得自己增加的那一部分,天衣无缝地“织补”进这个城市的整体景观。可是,如今,中世纪手艺匠的职业道德和品质观,早已随现代风潮席卷而去。

  所以,巴黎人想,假如奥斯曼没有做,而古巴黎又无法避免拆除。只是拖到了最后一刻,汽车疯行,不得不拆的时候,撞在一群五花八门的现代建筑师手里,岂不更糟?

  这个说法,含有两个直接意义。

  一是时间问题。拆得越早,在文化心理上,和原来的年代就更为接近;和原来的古都巴黎在艺术风格上,就必然更有承袭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巴黎还是幸运的。它撞上了雄心勃勃的拿破仑三世。所以,改建相对发生得比较早。另一个意义,隐含着对奥斯曼的正面评价。奥斯曼的时代,汽车还没有真正成为现代汽车。

  汽车还真是法国人发明的。1769年,还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法国的卡诺就造出了第一辆三轮蒸汽汽车(那才叫“汽”车!)。而现代意义的由汽油机发动的汽车,是在1885年才由德国人本茨发明建造,跑上大街。那时,巴黎已经是奥斯曼的“大街”了。即使在今天,这个一百五十年历史的巴黎大街,仍然能够适合现代生活的需求。在这个意义上,你不能不佩服奥斯曼对尺度的把握。虽然,我们猜想,当时的奥斯曼心里的尺度,可能只是适合拿破仑家族口味的“皇家派头”的尺度,而不是高瞻远瞩的“现代”尺度。但是,它至少是歪打正着。而“皇家派头”,“贵族风度”和“英雄气概”,是砍了国王和贵族们脑袋的巴黎人,始终引以为荣的。

  这个时候,我们发现,假如我们愿意放弃对巴尔扎克街景不切实际的迷恋,那么,奥斯曼留给我们的巴黎,不仅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有历史承袭性的。那凝重的灰色调;那个体略显单调,聚集在一起却有浑厚雕塑感的城市整体;那些纪念性建筑、林荫大道、小广场小花园形成的浪漫的文化氛围,都有一种特殊的巴黎味道。更何况,奥斯曼还是尽他的可能保存了一批中世纪的古建筑。看过马亥老区,我们更明白,奥斯曼在重建形成巴黎重要景观的居住建筑时,完全延续了以前的老巴黎的风格。

  1870年,奥斯曼被解职。此后,他为自己写了三卷回忆录。

  奥斯曼活着的时候就饱受攻击,身后一百多年,始终毁誉参半。他是一个被争议不休的人物。奥斯曼所主持的巴黎规划,最没有异议的,是相当现代化的城市上下水系统,使巴黎长期受益。在雨果的《悲惨世界》里,我们多次看到,逃亡和追踪都在错综复杂的下水系统中发生。之所以下水道能够成为戏剧展开的大场景,这就是奥斯曼的功绩了。假如我们历史地去看,再对比其他国家的都市改建过程,人们恐怕对奥斯曼还是不服不行。

  你知道他的教育背景是什么吗?不是建筑,而是法律。那么,你知道他在执掌改建巴黎之前是干什么的吗?1853年,奥斯曼是巴黎市警察局长。一个真正的“反革命”。

  所以,对奥斯曼的城市改建的攻击,甚至会越出建筑和城市规划的领域,而跃入政治的范畴。那是革命对反革命的指控。说是他没有好好保护古建筑,却拆掉了所有可能被革命起义所利用的房屋。不知奥斯曼是不是真有警察局长的职业病,真的有意在“阴谋”拆除可能的“革命堡垒”。想想当时还只是法兰西的第二帝国,后面还要反反复复发展到第五共和国,不乏起义和反起义。一个看上去纯技术性的城市规划,都会导致这样不寻常的政治指控,由此可以想见巴黎在历史上的基本面貌。

  看来,我们在巴黎寻访革命之前,首先遇到的,却是一个“革命的死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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