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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前程(4)


  不无遗憾的是,纵使我以树敌为乐,无奈这个岛上连敌人都不够看。我佩服的法国英雄戴高乐做总统时,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群刺客伏击。刺客们一阵乱枪,朝戴高乐的座车射去,戴高乐头都不低,理都不理他们。结果行刺者一哄而散,逃之夭夭。戴高乐只讲评了一句话:“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如此而已。三十多年来,我备受国民党和比国民党还国民党的小人们诬谤,对所有攻击我的人,我的讲评,也是如此。“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攻击我的敌人,实在不够料!基本上,他们是国民党教化下的一群杂碎,严格地说:他们做为李敖的敌人,是不够格的,如今我六十二岁了,我可以论定:我一生中,实在没碰到够格的敌人,虽然我也花不少时间排除这些杂碎,但在心情上,是游戏性的、逗乐性的、恶作剧性的,基本上,我根本没把他们看在眼里。江述凡跟人家常说:“李敖为人,极守行规,他的行规是基度山式的,一切恩怨,照方吃草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李敖不问亲疏,不论黑道白道。他不相信狗咬人,人不能咬狗,他虽是人,也会咬回来。这就是李敖的可爱处。”——所谓咬回来,就是我游戏性、逗乐性、恶作剧性那一面。述几这段话,是知我者言。魏廷昱告诉江盖世说:“批评李敖的人,没人比得上李敖的人品。李敖比他们至少高十倍!”也是知我者言。

  1983年2月,我收到读者张大为的信,他说他看到Tom Wilson的漫画专集,看到漫画一个人拿着乒乓球拍打球,可是球打过去,对面并没有人,这人自忖道:“对别人可能是‘乒乓’,但对我只是‘乒’而已。”张大为说他看了这幅漫画,“第一个印象就是:李敖!”最后署名是:“您的读者‘Pong’张大为敬上”。我在足足一年后回信给他说:

  十年前,我被李翰祥国联公司的刘经理诬告“诈赌”,说我跟蒋光超串通做假牌,法院传蒋光超去,蒋光超说大家玩牌是实,何来“诈赌”?并且当天晚上才与李敖相识,两人原系素昧平生,又怎能串通?法官大人发现整李敖就要整到蒋光超,乃不了了之。法官顺便问我会不会做假牌,我说假牌实不会做,但真牌打得极好。——我凭真牌就可以赢别人,谁还要做假牌?

  如今我在这个岛上,凭真牌就可以赢尽死友死敌死百姓,可以“Ping”尽芸芸众生而成one-man show,谁还要做假牌?

  因此,我是第一真人,无须做假,也不屑做假,处处以真面目示人,这是我最值得自豪的。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说辛弃疾,说:“稼轩是极有性情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一般人只知道李敖有才,却不知道李敖是“极有性情人”,我打遍天下的一“ping”,其实非我之才,而是我之真。大为老弟,以为然否?

  除了我对“人”的有“Ping”无“Pong”之感外,我对“地”也有“不够看”之感。1984年9月5日,罗小如从美国来,问我今后的方向,我说跟国民党陷在一个岛上,又有个屁方向!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因国民党在世界上无立足之地而连累得也无立足之地,——台湾变小了,你也跟着变小了。我们牢也没少坐、刑也没少受、罪也没少遭,可是声名成绩却不如苏联的人权斗士,也不如韩国的、也不如菲律宾的、也不如大陆的,这都是因为同国民党“与子偕小”的缘故。但是,“与子偕小”还是走运的呢,搞不好还要“与子偕亡”呢!我在《世界论坛报》写专栏时候,段宏俊(现已绝交)打电话来,说有读者抗议,埋怨李敖的文章谈了许多小人物的小事。我告诉他:“你呀,要有见识一点!台湾哪有大事可谈?台湾有的,都是屁事小事,不谈这些,没得可谈了。”其实,我的文章,大小事皆谈,就近取譬、随缘论人、因材施教、雅俗共赏,并无所定型。纵所论者小,也是以小喻大,乍看起来,或是论断一些杂碎小人物,其实文章深处,别有大义存焉。这些大义,都表现在我文章中的新意见上。英国哲学家洛克说得好:新意见常被怀疑且时遭反对者,无他焉,只因其不落俗套耳。所以,我人虽与台湾偕小,我的文章与思想却离台自大,与小岛根本二分。

  我一生饱蕴救世心怀,但救世方法上,却往往出之以愤世骂世,这是才气与性格使然。我有严肃的一面,但此面背后,底子却是玩世,这是别人不太清楚的。正因为玩世,以致明明是严肃的主题却往往被我“以玩笑出之”。所以如此,一来是轻快处世,二来是避免得胃溃疡。被杀头的古人金圣叹曾有“不亦快哉”三十三则,我曾仿其例,一再写“不亦快哉”,现在把1989年写的一次抄在下面,以看我严肃中玩世之态:

  其一:得天下之蠢才而骂之,不亦快哉!

  其一:国民党过去欺负你,现在把它欺负回来,不亦快哉!

  其一:老蒋生前他下我牢,老蒋死后我鞭他尸,写《蒋介石研究》、《蒋介石研究续集》、《蒋介石研究三集》、《蒋介石研究四集》、《蒋介石研究五集》五书,并编《拆穿蒋介石》一厚册,不亦快哉!

  其一:鞭尸之外,旁及其妻其子,无一幸免,—‘一大书伺候,不亦快哉!

  其一:平生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快意恩仇,不亦快哉!

  其一:仇家不分生死,不辨大小,不论首从,从国民党的老蒋,到民进党的小政客、小瘪三,都聚而歼之,不亦快哉!

  其一:在厕所里读党义,不亦快哉!

  其一:在监牢里读禁书,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泡热水,不用手而用脚趾开水龙头,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一动也不动,由美女一切代劳,自己像死猪一样,不亦快哉!

  其一:在动物园,抱小老虎、小狮子照相,不亦快哉!

  其一:逗小狗玩,它咬你一口,你按住它,也咬它一口,不亦快哉!

  其一:破白蚁窝,见彼等奔相走告,不亦快哉!

  其一:以DDT喷马蜂窝,见彼等欲振乏力,个个倒毙,不亦快哉!

  其一:以快速放领袖万岁歌,以慢速放蒋经国演讲电影(蒋经国演讲本来就比别人慢五拍),看了笑不可仰,不亦快哉!

  其一:看自己出书、看朋友出狱、看高手出招、看敌人出丑,不亦快哉!

  其一:看丑女出嫁、看美女出家、看大钞出笼、看老贼出殡,不亦快哉!

  其一:看傻瓜入彀、看笨蛋入伍、看阿婆入席、看流氓入伙,不亦快哉!

  其一:看淫书入迷、看债主入土、看丑八怪入选、看通缉犯入境,不亦快哉!

  其一:看新女性大脑每下愈况、脸蛋美下愈况,不亦快哉!

  其一:去拍卖萧孟能家电话,萧孟能说:我付钱一万六千元买下这电话行不行,免得我改电话号码,我说你付十六万都要拆你这电话,非逼你改号码不可。气得他呼呼直喘,不亦快哉!

  其一:萧孟能诬告我,被我反告。他怕坐牢,逃到美国去了。不亦快哉!

  其一:学邱创焕讲台湾语,一边学一边笑,不亦快哉!

  其一:写文章骂台湾人,不亦快哉!

  其一:写文章替高山族仗义执言,不亦快哉!

  其一:送女儿念美国学校,不考三民主义,不亦快哉!

  其一:快行己意,有话直说,高兴骂谁就骂谁,从蒋经国到他妈、从李登辉到杨丽花、从蜗牛族到女娲、从“忘了我是谁”到“教我如何不想他”,都在被骂之列,不亦快哉!

  其一:与牙医为邻,十多年拔牙不给钱,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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