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海音 > 五凤连心记 | 上页 下页


  妈听了倒笑了,大笑起来,好像刚才的事都算不得什么了:

  “想想也怪可笑的,他连真带假把我的钱全搂了去了!还用个鸡苦胆装了几滴黄水吓唬我。不过——,阿烈,写封信到天津问问宋妈吧!也许真是她们介绍来的呢,那么这副膏药还是可以贴的。”

  妈还在希望那可能性呢!所以,那副山楂膏,不,那副五凤连心膏,妈仍是郑重地把它装进油纸口袋里,放到抽屉里去,一面又对王妈说:

  “可是这位靳先生,人倒是挺和气的。”

  “他穿得很讲究嘛,他的皮袍也是很新的,也许他是一个真正的靳先生,我们不要随便没弄清楚,就说人家的坏话吧!”阿烈哥竟一本正经地发表议论了。因此弄得我们简直不知道靳先生和他的五凤连心膏,到底是应该信任呢,还是不可信任呢?

  不过他的和蔼的态度,渊博的医药常识,动听的口才,真是使我们钦佩,使我们感动呢!

  给天津宋妈的问询信寄出去了,我们静等着回音。五凤连心膏,当然妈妈暂时是不敢给四妹贴的。但是在这寒冷的三九天里,我们的膏药专家老王妈,可又贴上了膏药,并且在那个大雪后的星期天早上,她硬是浑身骨头节儿发酸,走路都不利落了,因此妈派遣我和二妹去买早点,指定要买西草厂拐角第二家的烧饼麻花,再顺便到斜对面那家羊肉床子,买一斤半赂切羊肉,为的是在这下雪天吃涮羊肉最为美妙。如果可能的话,妈妈又派遣我们,不妨多走两步,到铁门儿带些酱菜来。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因为手里拿一笔钱像大人一样,可以东买西买,是最开心的事。而且这几处都距离不远,是在一条路线上的。

  西草厂是我们这一带住家的生活物品供应区,尤其是东口一带,油盐店,猪肉杠,羊肉床,烧饼铺,洋货店,钟表铺,当铺,首饰楼,香蜡店,南纸店,棉花店,冥衣铺,太齐全了,因此那也是一个小小的热闹区,从早到晚。

  听说油炸鬼这个名称,是由于那些工作的人,在半夜就起来炸的缘故,但它是多么地香脆可口。当那小小的圆圈圈被夹进刚出炉的芝麻酱烧饼里,再用两个手掌一压,油炸鬼发出了被压碎的清脆的声音,就不由得引起了口涎。正当卖烧饼的把我们买的十个油炸鬼,穿进一根麻蔺的时候,我们的面前来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牵了一头小毛驴,驴背上驮着一袋白面。因此这个男人的衣服也都沾满了面粉。他穿的是一身大粗蓝布的大厚棉袄裤,头上戴了一顶小毡帽。从那毡帽里露出一小截迭折了的黄纸头。通常,那都是一张茶叶纸。乡下人是很节省的,他们进城来做一批什么买卖,赚了钱,最大的享受也不过是到茶馆沏一壶茶喝喝。但是面前这个满身满脸面粉扑扑的男人,他是一个乡下人吗?

  最初我并没有看见他的正面,我只听见他对打烧饼的人说:

  “要吃,还是吃伏地面。我说的不算,你立刻地弄点尝尝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带点怯口,很像王妈的丈夫啦,宋妈的丈夫啦,他们那种乡下人,什么京东的,京北的,我也分辨不出的那种怯口就是了。

  打烧饼的说:“可不是吗?别瞧我们这儿堆了半屋子洋白面,我们还是宁可吃伏地面,喷儿香。——到底算多少钱哪?”

  他们算多少钱,我没注意,因为我这时也在给钱,但是等我和二妹各拿了烧饼和麻花预备离开的时候,那个乡下人转过脸来了。

  “瞧!”二妹推了我一下。

  “嗯?”我也几乎是同时的。

  好一个面熟的脸孔,他是谁?我最近还看见的,是王妈的丈夫?不是。那么是谁呢?

  这个人面对着我和二妹,竟向我们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更看着眼熟了,但是他随即收敛了笑容,又转过脸去了。我们拿了包好的烧饼麻花,向西草厂走下去,可是我和二妹仍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个乡下人。

  “想起来了,”二妹向我瞪大了眼睛,“是那个那个给四妹看病的那个——”

  “得了吧!”我马上推翻二妹,“那个人是讲天津话的,而且也不是穿这种衣服!”

  我虽然这么说了,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就是一个人。不过,给四妹看病的,卖伏地面的;说天津话的,说怯口话的;穿萝卜丝羊皮袍的,穿大粗蓝布棉袄的;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呢?可是世上又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呢?

  我对二妹说:“咱们赶快买了羊肉,再回来看。”

  但是等我们买了羊肉走回到烧饼店,小毛驴儿没影了,乡下人没影儿了,门口却围了一堆人,我们刚预备走过去,只听那一堆人里有人喊:

  “什么伏地面!上头倒是有一层,底下可全是——全是什么玩意呀!豆腐渣似的!”

  又有一个人喊:“上当啦,上当啦!他还找了一块假洋钱……”

  听见假洋钱,我和二妹不禁拉紧了手。这时又听说:

  “追追看。”

  “早没影儿啦!我在打烧饼,哪儿顾得看真的假的哪!”

  我和二妹不知怎么,听见假洋钱,倒像我们犯了法,怕被人认出来似的。我心也跳,脸也热,一直往家里跑,跑进了家门,我们俩停下来大喘气,我说:

  “我听见假洋钱,怕死啦!”

  “我还不是!”二妹说。但随后我们都笑了,好像进了家门就平安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当我们进到屋里的时候,阿烈哥正在念一封信给妈妈听。我们俩同时喊:

  “妈,我们看见那给四妹看病的人了!”

  “在哪里?”

  于是我们俩你一嘴我一舌的,把小毛驴、伏地面、乡下人的故事讲给妈听。妈听了以后很肯定地说:

  “你们看的一点儿也不错,我想。他这样人会说好多样儿的话,会当好多样儿的人,才能骗好多样儿的钱。”

  接着阿烈哥说,天津的苏伯母来了信,说宋妈已经回顾义县老家去生孩子去了,小白楼没有什么益翔绸缎庄,她们也不认识什么会看病的靳先生,而且也不知道四妹病了。但她倒愿意介绍妈妈带四妹到西四羊市大街的中央医院去看病,不要再信什么邪门歪道的玩意儿了!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四妹也在转过年的春天离开人世,她的两只最美丽的大眼睛,给我们留下永远的印象。提起靳先生,我们并不生气,后来的许多年,一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我们回忆中不可磨灭的人物。他和我们共处了足足有两小时,这两小时竟是个永恒。我们认识了一个多才多艺的男人,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究竟姓什么,到底是哪里人?可是在那两小时中,他确实给了我们点什么,他使我们在失望中忽然有了新的希望,他给我们安慰,他是那么和蔼,他还能使我们对他感觉歉意 (关于那块假洋钱),也表现出我们虽然用了假洋钱,但我们是诚实的人。

  因此,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想起了靳先生,谈到他,我们都要笑一阵的。这么说来,对于那八块花花大白洋钱,究竟也不能算是个太大的损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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