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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姨娘(7)


  〖四〗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的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这时又听见妈说:

  “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妈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起走。’……”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的仔细听下去。

  “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妈说。

  “惊么该!”爸不服气,“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从哪儿知道呢?”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平常倒也彷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

  “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

  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

  “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迭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我默默的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

  “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

  “随便你吧!”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彷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一张的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真觉得舍不得,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的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的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的笑着,就彷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侍候,也笑瞇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的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我们是全家上下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

  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的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爸不起,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吗?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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