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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馆传奇(1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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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趟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得是,怎么我就——我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的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子,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救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彷佛就该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耷拉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熏着我,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的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彷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阴凉儿吗?”秀贞的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你刚说的?” 秀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她正一件件的往上晾。 秀贞看了说: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王妈骂说: “去你的!”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得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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