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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馆传奇(11)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的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的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的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的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有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的说:你的身子微,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就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彷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的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的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可是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走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说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女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儿的往天边儿上挪动,我彷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的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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