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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牛妈,特意给你送樽蔗汁来。那天听你的阿牛说,最爱饮蔗汁。”杨幕天一脸笑容。

  “阿牛怎么老跑到你的店上去胡搅了,这孩子真没礼貌,就是馋嘴。”牛妈有点难为情。

  虽是低下人家,天天蹲在街边营生的报贩,这牛妈倒是个明理人。只为识得几个中文字,闲来随手拾起报纸就看,算是有点知识,不是个缺修养的人,就怕儿子老跑去骚扰街坊,坏了礼数。

  “千万别怪责阿牛呢,他那天跑来是问我一个英文生字,我教给他了,且给他倒了杯蔗汁,好学的孩子最讨人欢喜,阿牛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牛妈笑得合不拢嘴:“天哥儿,真难得你指导阿牛啊,不知怎样谢你。这地头,不懂英文是肯定吃亏的。我看你才是有前途呢!”

  “哪儿的话,可惜我没多大机会接触外文,连买份英文报纸杂志都贵,自学也真艰难!”

  “天哥儿,难得你好志气,要看英文报纸刊物还真容易呢!你尽管来我这儿拿去!老实讲,这个地头,谁会给我买西文书报了,放一份半份在摊挡上也不过是充场面罢了!”

  “牛妈,真多谢你!”

  “客气什么,你闲来指点我阿牛多识两个英文字,就已经教我开心了。”

  就是如此这般,每天大清早,在顾春堂开铺之前,杨慕天就先上牛妈的报摊去,蹲在那地痞茶居的大门口,先把一份西报看罢,那里头报导的有关金融消息比较中文报纸详尽得多。

  对于四叔,杨慕天更是必恭必敬,每天股市收市后,慕天就走过去喜孜孜地跟四叔说:“龟灵膏是送过来给四叔呀?抑或你老上我们顾春堂去!”

  四叔已临近退休年龄,身边无儿无女,年轻伙计们都嫌他赘气,一句“想当年”,就要人家听他讲那耳熟能详的故事。故此,难得有杨慕天自动送上门来当个乖乖的听众,对他的印象也就好到不得了。

  日子有功,杨慕天很能自出自入那四叔的小型办公室,不时听到他抓着电话讲一些股票消息。杨慕天都记在心上。

  他很有系统地给自己一个考验。每天坐到经纪行的金鱼缸内去时,他就拿支笔,记下自己薪水的股票,写上当时的价位,是决定买入抑或卖出,差不多次次都命中。

  有时坐在身旁的炒家,跟杨慕天的意向不一样,竟又往往是杨慕天看得比对方准。

  那西报跟四叔口中泄露的消息对杨慕天的纸上投资决策甚有帮助。有一天,西报一段新闻分明已透露了那间叫捷和洋行的可能要派红利红股。当日,一开市,股价偏软,也只有捷和洋行的价钱较为坚挺。旁边的股民心里头一乱,都纷纷出货。杨慕天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在纸上做上记号,疯狂购入捷和洋行股票。果然,翌日,大市虽仍沉寂,捷和却逆流而上,开心得杨慕天什么似的。

  又一天,午膳完后,杨慕天捧了杯廿四味凉茶给四叔,刚好听到他在电话里头讲:“是不是大户要联手出丰隆呢!去到哪个价位?二元六角!”

  杨慕天走出外头金鱼缸一看,丰隆还在三元一角上落,他已在笔记簿上,沽出三万股丰隆,如此直至下午收市前,丰隆股价真的直线下降,只因杨慕天消息灵通,走先一步,现下把刚才沽出的重购回来,就已赚了好多,才不过是一个钟头的功夫。

  这一晚,杨慕天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笔记簿,无言苦笑。

  勤奋好学、把握时机、善于调度人际机会、甚至于天才横溢,若真的船在股票上头玩上几手,哪怕只是一天半天的功夫,他就能赚够一层楼。

  然,如今笔记簿上的业绩,完全是纸上富贵,自己仍旧是居陋室,衣粗布,寄人篱下,仅可糊口,这样子下去,怎可能有前途?

  杨慕天十分气闷,他想,只要自己手上有一点点资本,就可以了。

  譬如说这层楼如果是他名下,挪动至银行做按揭的话……

  念头一闪而过。

  这些日子来,杨慕天是。苦恼的,

  香港是天堂,亦是地狱。

  天堂不在于他生活的那一区,连天堂里的走狗,住的食的穿的用的,通通比他们好。

  杨慕天想起了三姐!

  当然,他也不能忘记那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甚而样貌不及自己英俊的万家少爷。那一脸似笑非笑,一派无可无不可的表情,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高不可攀的感觉。

  杨慕天妒火中烧,认为上天不公平!

  为什么有人会有万家公子的命运?

  他却还是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无无谓谓地奔波于茫茫人海之中。

  杨慕天完全记不起来,世界上有比他遭遇更悲苦凄惨的人。

  天气实在闷热,天像要压下来似的,入夜了,连一阵热风也欠奉。

  电台的天气报告说,天文台预测这晚应该有大雷雨。然,一点迹象都没有。

  尾房刘家的两个孩子因着顽皮,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一枝鸡毛扫打得兄弟二人的屁股开了花,哭声震天,使屋内翳闷的气氛添了一点生气,却又吵得人心更烦乱。

  中间房住的老夫老妻,平时还算静局的,不知是不是为了被孩子的哭声骚扰,天气又热,反正睡不好,也就扭大了那个音色极差的收音机,收听时代曲。白光的歌喉,原本清脆动人,可惜歌声透过那破家伙传出来,又浪漾在这个环境之内,只有变得凄厉!

  杨慕天根本烦躁,当然睡不着。

  心想,这样的鬼地方,怎么能长久待下去呢?

  好艰难等到尾房那两个孩子稍稍收住了哭声。又听到头房似是有人饮泣。

  杨慕天想,怕是回响或者幻觉,于是,转了个身,又竭力睡去。

  那饮泣声夹杂着收音机的时代曲,是清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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