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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沈沛昌忽然笑了起来,从前,每当他笑,郭嘉怡都看得出神。

  她认为他的笑容,宛似冬日阳光。少见,然,一出现,就令人喜悦与温馨。

  沈沛昌会经对郭嘉怡说:“商务上的那种气氛,叫我无法笑出来,只除了见着你。”

  如今,沈沛昌又笑了,为什么呢?为郭嘉怡吗?不!他解释说:“怎么好一段日子见不到面,才相逢,尽在家常日常的事上聊了半天。”

  因为以此去遮掩重逢的尴尬。郭嘉怡挑选这个理由,以求心安。

  另一个可能是,家常话题,已成今日沈沛昌的看家本领。

  郭嘉怡不愿意瞧这方面想下去,她在香港时,等闲不愿意参加些已婚旧同学的聚会,纯粹为了自己的脾气不好,要她听老半天如何带孩子、雇女佣的问题,她觉得辛苦,屡屡有种要站起来离场的冲动。

  根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肯定那些女同学都不会对研究港英政府对新机场的用心有兴趣?

  话题无分贵与贱,但心灵的契合与臭味的相投,勉强不得。

  吃了半顿饭,沈沛昌说的话比郭嘉怡多很多。

  这又是有异于前的。从前,沈沛昌老是沉默寡言。

  郭嘉怡会有一夜,躲在情人怀抱中问:“沛昌,怎么你总不爱讲话?”

  他答:“有自信的人,敏于事而讷于言。”

  所言并非无理。唏哩哗哩说着话的人,是为要周遭的听众,确定他的存在,甚至存在的价值。

  话多,只为心虚。

  郭嘉怡在商扬多年,她发觉往往是理亏者,才会禁不住滔滔不绝。在下位的人说话也比在上位的人多,无他,后者对语言与行动,都精挑细择,惟恐有失。前者呢,不说白不说,一有还会表现自己,不容错过。

  沈沛昌或许认为自己变得健谈,是最能搅起气氛的。他意图在自然的环境下,重新捡起往昔的情怀,去试探对方的口气与心思。

  然,他最不愿意的,就是拿香江做话题,他缺乏一手的资料,他没有肯定而直接的触觉,他不要在谈话中让郭嘉怡比了下去。

  于是,他环绕着加拿大的种种好处发挥。

  “你会考虑移民吗?”

  这是个只重敏感的问题。

  郭嘉怡答得很小心:“要肯定移民对我有好处,多于留在香港,才会考虑。”

  “你对九七乐观?”

  “我宁可信天,人算听不如天算。实在无法叫自己由一个未知数,走到另外一个未知数内,太划不来了。”

  “这儿有绝对平静的生活。”

  “那儿没有?在于你的决心与选择而已。”

  郭嘉怡想,在香港,只要你不在位三小时,立即湮没无闻,住在闹市,也包保你无人过问。

  要过平静生活,其权在己。

  “嘉怡,你是发觉在香港有寄托?你热爱你目前的成就?”

  “若又如是,我有错吗?”

  “没有。只是,我想问一句话。你爱自己的成就有甚于自己,是不是?二者能分割开来吗?”

  郭嘉怡叹一口气。是沈沛昌不好意思直接问她:“从前你爱的是沈沛昌,还是沈沛昌的名声地位与种种成就?”

  聪敏明慧的郭嘉怡,不可能不了解这重心意。然,答案关系太大,郭嘉怡刻意地领左右而言他,说:“不要只谈我,也说说别后你的情况。”

  实情应该是乏善足陈。连每天阅读报章的政治财经新闻,沈沛昌的吸收与消化能力都在倒退,更遑论其他。他唯一的活动是摇长途电话跟那仍为自己服务的投资基金经纪联络,这又算什么生活呢?

  “为什么不去念个博士学位?”郭嘉怡是言出无心,只为要填塞彼此缄默的空间,却没想到是戳了对方一下。

  “有用吗?”沈沛昌答。

  并不需要证明博土学位有没有用,只要确定求学比较游手好闲,一事无成更无用就可以了。

  郭嘉怡没有接腔,她突然看牢沈沛昌出神。

  这个反应,叫对方有了一重误会。

  沈沛昌突然扭妮得有如一位被相亲的姑娘,心是七上八下的卜上乱跳。是对方决定选择自己与否的时间了吗?

  他甚至把自己的眼光挪动到别处去,不愿意四目交投。

  他并不知道,郭嘉怡只为要试练自己的感觉,才这样看牢他。

  她瞪着的这个男人,是前度刘郎?是会经山盟海誓的一个人?是彼此深深爱恋,不愿分离的一个人?

  怎能在过往的日子里怪实对方变心?

  就如今,这一刻,郭嘉怡看牢沈沛昌,只觉得对方是一位曾经相识过的极普通的朋友而已。

  郭嘉怡的心,澄明一片,无喜无悲、无情无恼、无爱无恨。她只想快快结束这次叙旧式的应酬,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子内,做一些较有意义的事。

  才在这一刻的沉思中,有侍役走过来问:“有位郭嘉怡小姐吗?”

  嘉怡点点头。

  “有香港长途电话找你。”

  “嗯!”郭嘉怡扔开餐中,立即冲去接电话。

  回来时,根本就不劳再坐下,只抓起手袋就向沈沛昌告辞:“对不起,有要紧事,我要赶回酒店去看香港转真过来的一份合同。这顿未吃完的饭,来日再续,谢谢你!”

  完全像跟任何一位商场朋友的叙会,说改日再见的一句话,是礼貌而必须的例行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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