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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如果因此而与子洋顿成陌路,贝欣想那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得未够深刻、未够真切。

  小花现今率直地提问了,贝欣只好根据她心上的意念作答。

  临离开故乡的那个晚上,贝欣发觉伍玉荷的精神额外健旺,竟能下床走动了半晚,仍不觉疲累。

  贝欣从来不敢向她透露崔医生所说的病情,怕做成了伍玉荷的心理压力,只有使病情更加恶化。

  贝欣想,意志力往往是创造奇迹的能源,她要伍玉荷尽量在无忧无虑的情况下争取复元的机会。

  当然,事到如今,不能不让伍玉荷知道,孙女儿是要透过婚姻关系,才能申请得出国去。

  伍玉荷在知悉贝欣已跟叶启成申办结婚手续之后,只说过几句话:“贝欣,不要为老年人想办法,应该为年轻人想办法才是正办。为我多活几年而出洋去,是划不来的,但你不同,你还年轻。”

  贝欣不管伍玉荷的话,她坚持着心上那个誓要把婆婆救活一天是一天的意念,把事情办成功而后已。

  这一夜临别在即,贝欣殷勤地嘱咐着她离乡之后的一切,伍玉荷只盘起腿来,坐在床上,细心地听着。

  “婆婆,请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启成答应让我到美国三藩市接你飞机,那是进入美国的第一站。小花会陪着你到广州去,把你交给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准把你安顿得妥妥当当地飞去美国会我。婆婆,你千万相信,千万放心,我们很快就要团聚了。”

  “贝欣,我没有不相信,没有不放心的。”伍玉荷说。

  她这样淡淡然,带着微微喜悦的几句话,只显得贝欣的紧张和信心不足。

  下意识地担心跟伍玉荷再没法相见的是贝欣。

  “贝欣,心连心的人,是不见犹如相见。性不相近,情不相通的人,就是相见诚如不见了。”

  “婆婆,婆婆。”

  贝欣拥着她的外祖母,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贝欣,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凡事有你的主见,你自己选择的路,就好好地走到底吧!但,听婆婆说,不必为我,为年老的一辈竭心尽志并不值得,应该为你自己,为下一代,在这个情况下走出去,不是没有道理的。婆婆老了,活着的最大期望就是你能面对世界,找寻你的出路;最小的意愿呢,嗬嗬!”伍玉荷不自觉地笑起来。

  “婆婆,最小的意愿是什么?”

  “说出来,你或要笑婆婆太感情用事,太孩子气了。”

  “不,不,我不会笑你,你说呀!你说呀!”

  “我希望能抽到一根上好的香烟。”

  伍玉荷这样说出来后,思潮就开始如崩堤似的奔泻出来,再抑制不住。

  她开始忆及小时候,老跑进父亲伍伯坚的书房去,把他那一包一包五颜六色包装的香烟都倒在地上,玩个天翻地覆。

  伍玉荷的母亲在她成长到贝欣这个年纪时,就教她各种大家闺秀的礼仪和嗜好。把烟丝细细地铺在软软的玉寇纸上,燃点着抽吸,跟把香喷喷的烟丝塞到水烟筒内,呼噜呼噜地索吸,都是各有风味特色。

  伍玉荷对贝欣说:“我们伍家与贝家都是香烟世家,香烟令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起好几个我毕生难忘的人物,包括我的父与母,你的祖父和外祖父以及我们繁衍下来的家人。”

  伍玉荷没有忘记贝元在她出嫁前曾经对她说过:“每次我燃点着一根香烟,看着轻烟袅袅上升时,我就会想起你。”

  贝元又说过:“玉荷,没有了香烟,我们根本不会认识,故此,不必记恨,只须怀爱。”

  他们那个年代,感情说是轻轻袅袅,不着边际似的,其实活像吸食香烟,实实际际地深入人心,刺激思维,只会刻骨铭心,不易烟消云散。

  伍玉荷重复着她这个微小的愿望,说:“故而,想起了旧事故人,我希望吸食一口香烟,因着吸食香烟,更如见他们。”

  贝欣立即说:“我这就到村口的杂货店上买最好的。婆婆,你喜欢什么牌子的香烟呢?”

  “你祖父和外祖父家代理的那几种香烟呀,都是上乘的好货色,什么‘老刀’牌、‘老车’牌、‘红锡包’都成,只怕现今这些老牌子的货色都难找了,大概只余一种叫‘三个五’的,也是好的吧!”

  贝欣飞奔着到镇上那间规模最大的华洋杂货店,敲了门,求了那掌柜的福伯,给她买到了好几包“三个五”,就抱在怀里,赶着回家去了。

  当然贝欣没有听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后怎样议论着她。

  福婶不屑地说:“你看,这种女孩也真犯贱,半夜三更就为了男人要抽口好烟,便得穿街过巷地跑出来买。”

  福伯答道:“你别多管人家闲事,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镇上女子少说三五七千,谁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嫁得到外国去了?”

  “若不是已经转了户口的人,我往队里说一声,准够她受的呢!”

  “别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飞走呢,犯不着白花唇舌,人家现今发了外国入境证,不受我们管辖了。”

  别说是这种街头巷尾的流言与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难的委屈,塞到贝欣的身上去,她还是甘之如饴,不以为苦。

  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根本行不了这一步。

  天色微明,叶启成来接贝欣之前,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别。

  婆孙俩相拥着,眼泪挣扎在眼眶的边缘,老不肯让它挂下来。

  女人的眼泪有若堤坝内的水,汹涌不绝,只消一崩堤,就会得一泻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别流泪。

  最终,贝欣还是微昂起头,离开家乡。

  小花直跟着叶启成雇的那辆汽车,送他们到广州城通往香港的车站去。

  正当贝欣要跟小花握别时,她听到自远处有人高声叫喊:“贝欣,贝欣,你别走,你别走!”

  贝欣和小花朝那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是小洋,小洋赶回来了。”小花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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