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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汤明轩从不在丁逊君家逗留超过晚上十时半。

  这晚,逊君躺在床上,睁圆了眼睛看着她的情人穿回整齐的衣服。心上突然生了一个奇怪的欲望。

  “明轩!”逊君轻声地喊。

  “唔!”

  明轩用心地结着领带。

  “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

  “明轩,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陪我睡一整夜!”

  明轩结着领带的手稍微停顿,随即恢复常态,笑着说:“我们不是已很多时在一起!”

  “不,这不同,就只想你留在这儿一整夜。明轩,可以吗?”

  汤明轩走到逊君的床前,吻在她的额上:“你可不是坏女孩,只是傻女孩,傻得好可爱!”

  “怎么傻呢?这对我很重要,明轩,你不明白吗?对我的感觉很重要!”

  “别傻,你知道我的为难!”

  汤明轩站起来,穿上外套,提起了公事包,走到房门口,回转身来,再给逊君一个飞吻:“明天见!好好地睡一觉,不要胡思乱想,累坏了!”

  门关上后,逊君霍然而起,直冲进浴室去,扭尽水咙喉,狠狠地淋了一个莲蓬浴。

  蒸气不断扩散,一室的烟雾弥漫!

  丁逊君差不多看不清楚自己,等于她看不清楚汤明轩一样!

  丁逊君终于把自己抛到床上去,蜷伏在被窝里,觉着无比的疲累,却仍干睁着眼,无法成眠。

  自跟明轩走在一起,老是半夜三更就迷糊地半醒半睡,伸手抚摸着床的另一边,冰冷一片,她就会立即清醒过来!

  还是自己独个儿睡在床上!这有如当头棒喝,清清楚楚地告诉逊君,刚才的两情眷恋只不过是骤然而至的春风雨露,悠然来,遽然去,无迹、无轨、无常!

  算是曾经拥有?又如何?

  曾经拥有过别人名下拥有的东西,算是光彩、好运,抑或是卑鄙、无义?

  曾经拥有者的下场会如何?答案是:仍然是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枕冷衾寒。熬至光天化日,谁不投身工作?谁不忙个透?谁有空伤春悲秋?谁要身边的伴来碍手碍脚,费时失事?独独只有夜深人静,外头是月明星稀,里面是柔肠百结的那个时刻,才真真需要有执子之手的感觉,才更渴望有与君偕老的愿望!

  丁逊君苦笑,奇怪自己没有在让汤明轩脱掉他的巴利薄皮鞋跃上自己的床上去前,问清楚一句:“你会不会跟盛颂恩离婚?”

  丁逊君独个儿躺在床上,猛地摇头,心里喊: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当时的情势容不下任何一丝理智的存在!彼此都有了一个非就当时的关系作个了断不可的决心,一经外头各种令人感触的事故发生,就顺理成章地成全了那一刻的互相拥有。

  明知只能曾经拥有,并非天长地久,也妥协了!

  日子过下来,心态转变!

  谁不晓得骆驼入帐幕的故事,谁又不在自己的故事中只愿意扮骆驼!

  目前,丁逊君还没有打算把那“人”挤出帐幕之外,然,她已尝试过风餐露宿之苦。不喜欢一床锦被,仍有冷冰冰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她已在名分地位上让一大步,不希望在心灵上仍要承受太多的委曲。

  像如今,她一想像一轮皓月照耀下的香江里头两家人,团圆与孤寂,互异其趣,她就无法不觉得自己落泊。

  明轩会不会回家去时又牵着盛颂恩的手憩睡至天明?她稍微朝这意念一想,都会打冷战!

  翌晨逊君匆匆醒来,赶回百惠广场去,约好了明轩在酒店的咖啡座吃早餐。

  逊君在公事上头的约会永不迟到,私下约会友人,总就免不了有不大准时的陋习。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现象,定是事情在心目中的轻重不一所致。

  举凡尊重约会,就算翻山越岭,顶着风,冒着雪,也能赶得到。

  逊君记得小时候,伏在母亲的膝上,听她说过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

  有对自小青梅竹马的男女,在大陆秀丽河山中成长。因神州多难,他们都明白乱世儿女,不一定有机会同偕白发,长相厮守,于是约好了,不论如何时移世易,到了女方五十岁那年,必须设法谋求一见!

  定在五十岁是因为保险之故。听说那年头,国内的平均寿命是六十三岁。人一过五十,就算真真正正踏进老年了,太多的力不从心会阻碍了团圆相见的机会,故而,提早十年履行,以保不失。

  结果,女的跟随父母到香江创业,这以后,有一段日子,书信相通都成困难。女的在无可奈何之下,跟别人成了婚。

  到得五十岁生日那天,竟收到一位警务人员以私人身分传递给她的消息,分隔多年的爱人,约她在当日下午三时到罗湖边界相见!

  罗湖三点,正正是历年来香港把偷渡入境的大陆客押返原居地的时地!

  女的抛下一屋子的宾客,狂奔至罗湖去,仅仅来得及看着一车子偷渡客开过罗湖边境。

  他们远远地看到对方,彼此噙着一眶的眼泪,挥着手,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不要言而无信。重要的约会永远需要准时践约。

  逊君母亲当年讲述这个故事时,脸上满是泪痕。

  逊君曾问母亲:“那个男的以后怎么样了?”

  母亲轻声地答:“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逊君歪着头,再问:“那么,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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