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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讨债的。”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还能怎么说?”

  “多么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爱上了一个不跟我做对的人,那会多好,我今日起码多一个好帮手。”

  “爱情是盲目的。”不附带任何交换条件的赤裸情怀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风特击队,上头一有训令,便义无返顾地冲入敌营,宁可一拍两散,全不计较自己也要粉身碎骨。

  我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心如,我们母女姊弟重逢了,总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亲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讲,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亲把我的手放到脸颊上去,慈祥地说:

  “那么,你会答应?”

  “我会。”我清清楚楚地回答。

  “对,我忘了你己为人母,很容易将人比己。”

  谁说不是呢?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为了争玩具而大打出手,争个头破血流,我就激气。老教他们切肉不离皮,手足之情,弥足珍贵。

  有一天,听到咏琴在欺负咏书,她道:

  “你是你,我是我,你别动我的洋娃娃,否则我宰了你。”

  我就立即把咏琴拉过身边来训斥一顿:

  “有好的东西,妹妹又是喜欢的,你应该主动与她分享才对,怎么会凶成这副样子了,如此自私就不是个好姐姐了,知道吗?做姐姐的有礼让、提携弟妹的责任,我的这番话,你给我记往了才好,否则,我可要赏你一顿打。”

  真是似是而非的做人处事道理。

  做姐姐的,凡事忍让弟妹,当然总有个限度。这条底线,无疑健如和惜如老早已经冲破了。

  可是,我怎么跟母亲争辩?怎么为自己辩护?

  如果易地而处,将来有日,咏琴与咏书有类同的事情发生,我这做母亲的会不会知不可为而为,奢望她们能尽忘前事,执手言和呢?

  答案是:一定会。

  既如是,我怎么能不看透母亲的心事?

  原以为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着面了,如今劫后重逢,她向我提出什么心愿要求,我不答应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于心不忍。

  更何况,仇人原是恩人。

  金旭晖是在方惜如的哀求下把母弟接出香港来的。

  我还能在此情此景之下坚持什么仇怨呢?

  于是,我让母亲跟健如和惜如商量,搬回麦当奴道跟我们一起毗邻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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